過了半月有餘的清閒生活, 趙文素剛開始還煩躁不堪,後也漸漸平靜下來。每天侍弄一下花花草草,看一會兒書, 或者乾點別的消磨時間。
梅玉想來想去, 只想到一種可能。
“是不是想買漢王章的人, 是個不能得罪的大官?所以, 你就被罷官了?”
趙文素低下頭, 這個女子盈盈清澈的眼睛正擔心地望着自己,眼裡全是天然一片發自內心的關心。
他伸手去撫弄她的腦袋,輕描淡寫, “大約是這樣。無所謂了,那頂九品芝麻官的烏紗帽, 丟了也罷。”
“可是你這麼不開心?”
趙文素指尖下滑, 一遍遍捋順她的髮梢, 淡淡笑道:“不全是爲這個發火。這段時間,讓你擔心了, 對不起。其實……”
他想了想,“其實,我又不熱衷於仕途。年少的時候,如果不是老爺子逼着我去考秀才,我也不會進太守府做那個勞什子編修。告訴你個秘密, 登科考試的時候, 我故意把字寫爛了, 否則, 以你家老爺的聰明才智, 考個狀元還不是話下?”他順手颳了刮梅玉鼻子。
梅玉這才轉憂爲喜,破涕爲笑, 抱住他說:“嗯沒錯,大少爺能中進士,父親當然同樣厲害。”
趙文素也伸手摟住她的腰,讓她掛在自己身上,“當時捐的這個官,也是爲了家中有個人在官府,門面上好看一點。現在謹言有出息,做了大官。我這個沒出息的,就不用再呆在官場裡了,樂得自在。”
梅玉使勁捶他一拳,笑道:“說什麼呢,你哪裡沒出息了。”然後她把臉貼在趙文素胸膛上,小聲說,“雖然做大官能得衆人歆羨,但要娶那麼多老婆……我倒願意你閒在家裡。你就是太好了,讓我常常恐懼……”
趙文素揉亂她劉海,低聲說:“傻丫頭。”
“傻就傻吧。你賦閒了,以後就跟我一樣了。你是個閒散野老頭子,我是一無是處的傻丫頭,我們終於平等了。”她笑得雙眼彎彎如新月,喃喃又重複着,“我們終於平等了。你耕田我織布,你挑水我澆園,多好啊……”
美好的憧憬中聽到他說,“你低頭說話我聽不清楚”,再接着頭被扳起來,脣被吻住。她吃吃低笑一聲,環上他的脖子……
一天,趙文素的二弟忽然上門來。趙文素有些奇怪,他們雖是親兄弟,但不同一個娘肚子出來,沒有多少感情,又分了家,除了過年過節,平常不多大來往的,不知他來意是何。但既然上門來,少不得好茶好酒招待。
兩人不鹹不淡找些廢話耗了半天,趙文素見他時不時流露出扭捏之態,知道他是個敦厚老實的人,面子又薄,便主動詢問:“二弟可是有什麼事,家裡不好過?”
“不不不,不是,家裡還過得去,就是,就是……”二弟面紅了半日,仍囁嚅不出個所以然來。
“二弟無需顧慮,我們乃血親,有什麼不好開口的?爲兄能做到的,定盡力幫你。”
二弟欲言又止,還是咬牙說了:“大哥,是這樣的。你可能不知道我家那口子的名字。”
趙文素心中莫名其妙,笑着說:“啊……這個似乎聽我長媳婦提過,是叫……蓮玉?”
二弟點點頭,吞吞吐吐道:“大哥肯定曉得我媳婦是個小性子的人。她不知從哪裡知道大哥房的小妾叫梅玉,年初一回去後就哭哭啼啼,小弟我哄勸了半日,方纔開口,‘大伯定是瞧不起我,竟讓一個卑賤的妾犯了我名諱。我好歹是堂堂二房正妻,這叫我在祖宗和族人面前,怎生擡得起頭’,……云云。她逼我問大哥討個說法,我哪裡敢呢?煎熬了個把月,我媳婦天天在家戳我,小弟實在熬不住了,只好厚着臉皮過來。”
說完他站起來,連連作揖,不住賠罪,“小弟給大哥賠禮了!還請大哥出個主意,救小弟一命吧!”
趙文素忙扶起他。
呆了半日,他嘆着說:“這是我考慮不周,失禮了!你回去告訴弟妹,大伯給他賠不是,這就讓梅玉改去。”
二弟喜出望外,不住道謝,一身輕鬆回家了。
趙文素在廳子裡來回踱步,暫時不敢回房。他考慮着應該怎樣開口,那個有點倔性的小兔子纔好接受。
忽然覺察廳門外有人影,擡頭一看,不是梅玉是哪個!
他嚇了一跳,“梅玉,你什麼時候來了?”
梅玉跨進門檻,把端着茶的托盤放到桌上,“剛來,想給二老爺續茶,誰知就看到你送客了。”
趙文素小心翼翼觀察她臉色,“你……聽到了?”
梅玉看着他說:“聽到一點。”
趙文素立即堆起笑容,呵呵了兩下,挽住她胳膊,“那個,梅玉,換個更好聽美麗的名字好不好?我想了幾個好的,你聽,梅影,梅若,或者憶梅,夢梅,你喜歡哪個?”
梅玉不吭聲。
趙文素立即又說:“都不喜歡?那我們回去找一下《辭源》,好好琢磨琢磨!”
梅玉抽回胳膊,努力壓抑着起伏的情緒,冷冷說:“我爲什麼要改?她不喜歡同名,就自己改去。”
趙家老爺賠笑道:“這不名分有別嘛!這從古到今,因犯了名諱而改名字的多了去。沒什麼大不了的。乖,梅玉,別較這個真,畢竟人家是三媒六證娶回來的正妻。”
梅玉緊捏住衣角,聲音沙啞得自己也認不出來,“是啊,尊卑有別。人家正妻,欺負到你枕邊人頭上來了。你還給人家道歉,你真有本事!”
趙文素握住她肩膀,竭力安撫:“別這樣,梅玉,我也沒有辦法,一家人總需和氣相處……”
她猛然爆發,甩掉他的手,尖聲道:“憑什麼!憑什麼是我讓步?對你來說,她重要還是我重要?正妻怎麼了,妾怎麼了,妾就不是人了?要是這樣,我寧願出去乞討,你把我趕出去吧!”
說到後面,她太激動以至渾身發抖,眼眶都紅了。
趙文素看着那麼激烈的她,知道她難過,自己也不好受,心被刀割一般,慢慢流出眼淚來,低聲道:“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總是讓你受這些委屈。但是對不起,我這輩子只能有蘭卿一個妻子,這是我的承諾。無法給你更高的名分……你打我罵我吧,只要你心裡好受。”
梅玉面色變得越來越蒼白,眼中血絲卻越來越紅,渾身顫抖不已。趙文素怕她出事,慌得抱住她道:“梅玉,這些虛名,不爭也罷。我們不是早就說好了麼,一直在一起,只看將來,不管以前怎麼樣。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相信我好不好?”
她用盡力氣掙脫那個懷抱。曾經溫暖的懷抱,如今只讓她想落淚。她咬着牙不讓自己哭出來,“我是想不管以前,只看將來,我也是一直這麼做的!現在問題是你自己活在以前,不肯出來!你有哪一天忘記過從前的?你什麼時候不緬懷過去的?你哪件事不記掛着蘭卿的?你叫我只看將來,爲什麼你就不只看將來呢,啊?”
趙文素被她一聲聲質問,直刺入心底,啞口無言。
梅玉忍了又忍,一顆顆如斷線珍珠的眼淚落下,滴在衣裳上,打溼了面龐一如梨花帶雨:“可嘆我還說我們平等了……殊不知無論怎麼樣,你還是那個你,我還是那個我,過了那麼多日子,一點都沒有變。”
說完她心冷到底,痛徹心扉,一點都不想再看那個令她傷透心的男人,轉身要跑。
趙文素攔住她,顫聲說:“你說那番話,令我愧疚難當。別這樣,梅玉,你纔是那個陪我終老的人啊。”
她撥開他的手,一把抹掉眼淚,冷冷說:“行了,別叫我梅玉,我擔當不起!”
她跑到開闊的湖邊,望着平靜碧綠的湖面,心裡又酸又澀。
湖風輕輕地吹,還是吹不走滿腔的鬱結。
“我是不是要求得太多了?”她看着水中倒映,問自己。
垂柳微拂,在水中盪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沒有回答她。
“我只是要求一份獨一無二,可惜這對我來說,太難了,還不如學大奶奶那般豁達,乾脆就放手不管。”她繼續自言自語,“你一直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施捨予我的人,我一直是那個卑微愚笨的人。我太天真了,以爲努力過,就可以企及你的高度。”
她激憤起來。
忽然一陣吵吵嚷嚷,有人氣勢洶洶地大喊:“趙文素在哪裡?給我抓起來!”
梅玉疑心自己出幻覺。
結果又一聲大喝:“趙文素,你還不速速就擒,別怪我們不管客氣!”
她這才跳起來,慌里慌張衝出去。
前廳裡一片狼藉,一隊官兵把趙文素扣在地板上,呼來喝去。
棠寧在那裡說道:“拘捕令在哪裡?不能無緣無故抓人。”
爲首的一個人拿出一張公文,“哼,看清楚了,這是太守親自簽發的拘捕令,你說我們無緣無故?”
梅玉看家趙文素被壓在地上,頭髮都被扯散了,一瞬間心驚膽裂,衝上去:“簡白!”
她用力推那些官兵,“你們做什麼,快放開他!”家丁們也來搶人。
趙文素吃力地叫道:“梅玉,退下!”
廳裡混亂不已,一羣人扭成一團。
梅玉被那些男人推得跌在地上,歇斯底里哭叫:“簡白,簡白……你們爲啥抓他,他又沒犯事……”
這時一把圓潤清脆的男人聲音說:“這成什麼樣了?把犯人速速帶走。”
聽見這聲音,梅玉下意識轉過頭,睜大了眼睛,不能置信:“……惠父哥?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