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金蟬並未因爲沈煉這一句話而振聾發聵,反是愈加懵懂,他道:“何謂立心?”
沈煉一笑道:“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知道自己不想要什麼,便是立心,只消滿足這條件,無論是什麼樣的生靈,都可以稱作人了。”
陳金蟬以爲答案很複雜,卻沒有想到如此簡單,可是稍稍思索,他就明白過來,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或許有不少人能做到,但知道自己不想要什麼,怕是能做到的沒有幾個了。
因爲這一切的前提是知道很多,且能拋卻外界加諸本性的虛妄,才能清晰知曉自己想要和不想要的。
師父講立心,實際上依舊在傳他長生法。
活得久不算長生,只能叫活得久,真正的長生,乃是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以及不想要什麼後的與世長存。
如果不明白這一點,壽命再久,也會逐漸麻木,失去自我,與山石草木無差別。
他越是尋思,越是佩服,方纔知曉師父爲什麼受盡了宗門內人的愛戴,因爲這樣的人你沒法不去敬仰他。
外面飄起了大雪,堆積得足有一尺厚,沈煉走出了竹舍,身上星輝隨之流淌在雪地裡,瑩瑩動人。陳金蟬卻看到了師父適才寫的兩行字——‘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這是一個字謎,靈臺的‘靈’上部和方寸的寸結合起來就是一個‘尋’;斜月三星便是‘心’字,因爲心解析開來,正是斜月三星。
合起來就是‘尋心’二字。
師尊是人,已然有心,那麼‘尋心’二字便不是爲他自己而寫,此間更無旁人,只有他,莫非是爲他而寫,但又不對,因爲師父已經跟他講過立心了。
那麼‘尋心’的人又是誰,‘心’又在何處?
不僅太乙峰上有雪,即墨峰同樣有雪,鵝毛大雪,在清寒的夜裡,格外動人。
同樣動人的還有朝小雨,在大雪紛飛中,即墨峰空無一人,羅教在魔教出現後,根本沒有抵抗之力,因此朝小雨很是果斷的放棄了所有地盤,讓手下的骨幹在天南地北潛伏下去,獨自留在即墨峰。
她一生中見過無數雪,但從無今夜這般,有閒心逸緻可以靜靜觀賞雪夜之景。
如今心中再無其他,忘卻所有,僅餘下觀雪的念頭。
原來全心全意於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裡,竟能獲得極大的愉悅和滿足,這是她從前未曾有過的體會,想來那人定然時常有這種體會。
不知何時,天地間飛雪依舊簌簌落下,但她耳中再也沒有任何聲音,在不知不覺間,天地間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她深深明白,並非聲音消失了,而是她被人矇蔽了對聲音的感知。
這件事甚至有些不可思議,因爲這就像一個人,十分清醒時,被人堵住了耳朵,過了好一會才能察覺。
朝小雨並沒有因此而驚慌失措,或者可以說是早有預料。
“你快要死了。”
她的眸子好似鍍上了一層水銀,能看穿一切真實和虛假,因此她看到了說話的人,那是一位很難形容的‘人’,彷彿和蒼茫夜色不分彼此,靜悄悄地沿着即墨峰的山路走上來,帶着無可匹敵的大勢,順着朝小雨的目光,狠狠往她心靈壓過去。
這大勢之中,有滔滔無盡的海洋,火山迸發的陸地,種種人間末世景象,都可以從中感受到。
朝小雨嫣然笑着,很是傾城,柔聲道:“魔主難道不知,神明不死。”
這個人自然是衍虛,魔教的教主,青玄在沈煉之前,三千年以降最爲出色的天之驕子,甚至在三月三的‘靈臺論道’之後,將‘沈煉’二字去掉。
當今世上,怕是沒有人不畏懼衍虛的天魔妙法,畢竟廣清禍事在前,這位魔主甚至可以說憑藉一己之力,差點將廣清這堪比四大道宗的頂級仙宗連根拔起。
到如今廣清只餘下半死不活的登峰道人和靈光道姑勉力支撐,門下弟子更無一個成材的了。
這些事方過不久,歷歷在目,但朝小雨好似並無縈懷,爲此憂慮和畏懼。
衍虛滔天的氣機,並沒有將朝小雨的心靈衝擊垮,好似清風吹拂即墨峰一樣,於此峰無損。
“食氣者神明而壽,不食者不死而神,你要不死,首先就得拋棄人世間的衆生信仰,毫無依賴,方可不死,但你做到了麼。”衍虛瞬息間就收回恐怖的氣機,淺笑着說道。
朝小雨並未因爲這是事實就無言以對,而是深深看了衍虛一眼,淡淡道:“原來你沒有把握能勝過沈煉。”
這毫不相干的一句,如天外飛仙般的一劍,毫不容情的劈開衍虛的心靈。
衍虛拍掌道:“你的聰慧遠遠超出我的預料,不錯,如果衍虛能有十足把握戰勝沈煉,自然不會拿沈煉的紅顏知己開刀,意圖在‘靈臺論道’前動搖他的心神,但你忽略了一點。”
朝小雨頓了頓,緩緩道:“你想說首先魔主你得是一個合乎世間邏輯的‘人’,而非天魔,方可以常理推斷,你想說你絕非按常理出牌的人,今夜來殺我,未必就跟沈煉相關了,也許只是想殺而已。”
她冷靜的剖析,好似在說跟自己絲毫沒有干係的話,背後無盡簌簌的飛雪,亦彷彿在襯托她心中的那片冷寂。
此也讓無孔不入的天魔法,找不到任何可以乘隙而入的機會,來侵染她的神明之心。
衍虛神情淡然自若,和緩道:“如果沈煉還是‘人’,他不應當錯過你,我在想今夜如果他也在左近,或許是一個毀滅衍虛的絕佳機會,而非要去寄希望於將我毀滅在靈臺方寸山這種地方。”
朝小雨清嘆一聲,幽幽道:“魔主,你錯了,你現在眼中的對手只有沈煉,卻忘了世間還有朝小雨,九蓮經亦是煉神之法,比起大夢心經、他化自在天魔妙法以及沈煉所修的煉神之法,絕不會有太大的差距。
而且他在我心中有着極重要的位置,所以朝小雨爲什麼不能爲這極重要的人做些什麼,比如在今夜讓魔主付出一點代價。”
衍虛微微笑着,道:“你果然是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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