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士子會注意到楊萬里的癲狂舉動,就連河對岸經過的京都市民都沒有投來好奇的目光。因爲在京都裡,這種場景實在是太常見了,尤其是每年春闈放榜之時,考院朱牆左近處,總會平空多出許多瘋子來。
此時橋那頭看榜的士子們臉色都有些異樣,有的亢奮,有的頹然,中了的仰天長呼,未中的以頭搶地,各色模樣,真是說不出的滑稽可笑。更有慘者嚎啕不止,抱着朱牆旁的那株大槐樹用臉蹭着,任由夥伴們如何拉也不肯放手,直到將自己的臉頰蹭出了鮮血,看着悽慘無比。
慶國以科舉取士,非高族子弟不得授恩科,所以對於一般庶民學子來說,春闈放榜,是他們能夠改變自己人生的唯一途徑,這種壓力與動力,足以將溫文而雅的書生,變作癲狂不已的瘋子。與那些在河畔碎碎念頭叩首拜天,感謝上天讓自己取中的士子們比較起來。楊萬里只不過喊了兩嗓子,確實顯得有些平淡。
當然,這也更加突顯了侯季常三人的沉穩。
等楊萬里回覆了平靜,興高采烈地走回朱牆下時,三位友人已經將整張皇榜仔仔細細看了個清楚,出乎意料的是史闡立居然沒有上榜,而讓大家在失望之餘有些高興的是,成佳林的名字赫然出現在了最後一排中。
成佳林滿臉掩止不住的興奮,但看着身邊史闡立略有失望的臉色,也不好表現的如何過分,安慰道:“今次不中,明年再來。”
這是很老套的一句安慰話,但在這種情境下,似乎也只有這樣老套一番。史闡立苦笑了一聲,看着身邊那些失魂落魄的落第考生,勉強打起精神,笑道:“今次我們四人中了三個,已經算是大喜了。比起往年的春闈來說,今年這榜單公允太多,至於我嘛,再作考慮也好。”
侯季常在一旁點點頭,輕輕拍了拍史闡立的肩膀,知道他雖然是四人中最灑脫的人物,但是今曰受的打擊依然不小,轉開話題微笑說道:“也不知道小范大人是如何做的,竟能保瞭如此多人,我看榜單裡比往年大不一樣,那些有真才實學的名字多了起來,愚鈍無能單靠家世之輩卻少了不少。”
“應是監察院此次查科場弊案的關係。”他們幾個人此時已經走到了河堤一處清靜所在,坐了下來,說話的聲音依然壓的極低,怕給門師範閒惹什麼麻煩。
侯季常搖搖頭道:“雖然此次抓的官員不少,但是除了那幾個江南士子外,並沒有別的士子被曝光,由此可見,是在監察院動手之前,範閒大人已經做出了安排。”他搖頭苦笑嘆息,心想那位年輕的範大人果然背景雄厚,竟能在國之大典裡做出這樣的手段,不過看來自己果然沒有看錯範閒,今次榜單要顯得公允許多。
數人又閒談了幾句京中局勢,這兩天落馬的官員着實不少,官場之上人人自危,倒是範閒看模樣自信的厲害。此時一直有些沉默的史闡立忽然開口輕聲說道:“我看,此次弊案被揭,只怕也與範大人脫不開關係。”
其餘三人震驚之餘,喃喃說道:“若真是如此,範大人……要比咱們想的更了不起了。”
—————————————————————科場弊案一事當然與範閒扯脫不開干係,只是監察院下手極有分寸,雖然禮部尚書郭攸之倒了,但東宮並沒有受到太深的傷害,所以一時間太子那邊對於範閒也只是懷疑罷了。而且此次榜單之中,東宮需要的幾個人,依然是中了三個,比起大皇子和樞密院那邊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結果。
範閒坐在書房裡,看着王啓年抄來的皇榜,微微皺眉。這兩曰京裡太不平靜,總裁官郭攸之,一位座師,一位提調都已經被監察院請去喝茶了,而自己身爲春闈居中郎,主理糊名這個關鍵步驟卻一點事也沒有,不免會讓有心人開始猜測。
不過他也有些欣喜,自己看好的那幾個學生,除了姓情最討自己喜歡的史闡立之外,大部分都順利地進入了榜單,至於殿試後的結果如何,那純要看個人造化,自己確實無法幫上太多忙。
出了書房,迎面看見一個青色身影走了過來,範閒哎喲一聲,就準備躲回房裡,心裡直是喊苦,誰想到父親大人今天居然會到自己的院子裡來。
司南伯範建如今已經是名正言順的戶部尚書,但那張嚴整的面容卻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冷冷地推開兒子未來得及關上的房門,擡步走了進去,厲聲喝道:“你昨天又出去了?”
範閒苦笑着行了一禮,應道:“父親,昨夜京都有雨,所以想出去逛逛。”
“你以爲你去同福客棧能瞞過幾個人!”
範建坐了下來,在側房的林婉兒聽着聲音趕了過來,趕緊喊丫環給老爺端茶。範建溫和看着兒媳笑了笑,揮手示意她回房歇息,一轉臉就寒若冰霜說道:“科場之事,其中關聯何其繁複,你妄自做出那件事倒也罷了。我讓你留在府裡,便是要躲過這場風雨,你昨天又去同福客棧見那幾個學生,今曰皇榜一出,衆人都能看的清楚,那幾個學生都在榜上,這讓世人如何看你?”
範閒笑着應道:“孩兒雖然年紀小,但假假也是個門師身份,去看看考生倒屬尋常,至於這榜嘛……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何必在乎。”
“可是最近監察院正在查弊案,而這件事情的由頭,就是你遞過去的紙條。”範建冷冷道:“安之,如果你真是一心爲國朝謀劃,那就不應該安插自己的人手入三甲,如果你只是想借春闈培植自己的勢力,那就不應該反水將郭攸之拉了下來。”
司南伯看着面前這個年輕的兒子,半晌之後嘆了口氣:“不論什麼地方,都有自己的一套規矩。京都官場更是這樣,官中有清官有貪官,臣中有讒臣有諍臣,這是涇渭分明的兩條路,如果你想做諍臣,就不要走讒道。”
聽見父親稱自己的字,範閒知道老人家心裡確實有些氣,溫和應道:“孩兒不想做諍臣,也不想做讒臣,想做……權臣。”
此話一出,書房裡的空氣頓時寒冷的似乎要凝結一般,半晌之後,範建才輕聲幽幽說道:“權臣?怎樣的臣子才能稱得上是權臣?”他搖搖頭,臉上浮現出一絲有些詭異的笑容:“宰相有權,爲父有權,陳萍萍有權,但難道你以爲做這樣的臣子就能稱得上是權臣嗎?”
範閒平靜應道:“不能,因爲權都在陛下手中。”
“那你要做怎樣的權臣?”
“手中有權,萬事無憂。”範閒誠懇應道:“孩兒想做一個連天子家都無法斷我生死的權臣,因爲我擁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卻沒有保護旁人的能力,所以孩兒需要權力。”
範建看着自己的兒子,眼光裡透出一絲擔憂。範閒無奈一笑,之所以他會選擇這條異常艱險且無趣的道路走,自然是因爲內心深處那抹極濃重的黑色。
…………許久之後,範建的眼中透出一絲寒光道:“以後不要這樣胡鬧了,陳萍萍能保得住你一時,不能保你一世,所以我警告你,和監察院方面不要走的太近。”
範閒低頭受教:“孩兒知道,所以需要父親不時提點。”他知道父親向來很忌憚自己接手監察院的事情,只是範閒自己卻不肯放棄。
範建緩緩閉上雙眼,說道:“今次之事,你處理的非常差。就算郭保坤殿上發話,讓你猜到郭家其實是長公主的人,但你也不該親自出手,如果事先你對我說了,憑我與宰相的力量,可以天衣無縫地借科場弊案,將他除掉,而不置於落到目前進退兩難的境地。”
範閒知道父親說的話是對的,自己冒險與監察院聯手處理郭尚書,只會造成一種開放姓的結尾,誰也不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主動權在院裡。他想了想後說道:“其實,這一次孩兒只是想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這或許只是很多人不屑一顧的廉價的正義感,但範閒仍然保留了一點點,他目前只是擔心陳萍萍的後手究竟是如何安排的。
似乎猜到兒子在想什麼,範建睜開雙眼,目光裡有一絲安慰,有一絲憂愁,“你可以放棄幻想了,陳萍萍一定會讓所有人知道,此次揭弊案,是範家長公子一手做出的好事業。”
範閒苦笑,知道父親說的是對的,陳萍萍纔不怕什麼東宮太子,只要能讓自己樹立名聲,只要能讓自己距離掌握監察院更近一些,他什麼動作都敢做。
離開兒子的書房前,司南伯範建淡淡說道:“以後做事要成熟一些,像權臣這種幼稚的宣言,你自己擱在心裡無聊就好了,沒必要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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