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一時不語,江亭幽收起了那份刻意誇張的驚訝,整個人徐緩下來,還是一副靜雅翛然的姿態,說出來的話可不是那麼與世無爭,“現在,江某將機會擺在殿下面前,”他展開摺扇,扇面上方彈出了一排利針,針上藍光幽幽,顯然是帶有劇毒,他側過身,將扇面虛虛地對準了白衣的帝王,只要手指輕輕一動,那些利針就會射穿阜懷堯的身體,“若是當今天子駕崩,殿下你想要的,不就到手了麼?”
他這一側身,阜遠舟總算見到了心心牽念的兄長,也看到了他脖子上的傷口,上面的血跡已經凝結,只留下一道在霜白的皮膚上異常顯眼的血痕。
這麼一看,阜遠舟倒像是反而輕鬆了下來,將那份冷殺之氣瞬間散去,琅琊也垂了下來,甚至還笑了笑,謙謙如玉,眼底深處藏了一抹不知名的情緒。
他道:“皇兄有個替身,本王原來還擔心江前輩劫持錯了人壞了本王的事,現在看來,前輩的確幫了本王的大忙啊!”
——他竟是直接承認了謀逆的大不敬想法!!!
江亭幽的目光閃了閃,“哦?這麼說來江某沒捉錯人咯?”
“自然,”阜遠舟望向僅有幾步之隔的華美男子,視線一寸寸描繪他的輪廓,語氣裡沒有太多的情緒,“本王和兄長朝夕相處,怎麼會認不出來呢?”
聽着他們在談論自己,阜懷堯卻好像置身之外般,緘默不語,沉穩得很。
“只是,本王倒是有一點覺得很不明白了,”阜遠舟收回了目光,看着那個威脅着兄長性命的人,“卿本佳人,奈何做賊,本王身邊自有人幫忙,江前輩何必攬下這殺頭的罪名?”
江亭幽笑了笑,“殿下倘若失敗了,江某自然就是逆賊,但若是成功了,江某就叫功臣了。”
“江前輩是世外之人,沒想到也會圖這份虛名。”阜遠舟狀似有些半信半疑。
“這人世處處是紅塵,哪有真正的世外之人……”江亭幽道,有一瞬的眸光蒼茫,深遠悠長,“江某這麼做,自是有所求的。”
“之前江前輩似乎拒絕了本王的援手。”阜遠舟狐疑。
“那是江某的不是,還望殿下見諒了,”江亭幽接話接的極其自然,“不過,江某本不想勞動殿下大駕,奈何在他處求不得,就只能冒昧以求了。”
……在他處求不得?
“有什麼東西,能夠讓你冒着弒君的殺頭大罪,也要求得的?”這話阜遠舟問得倒是有幾分真心,他真的想知道,不問世事已久的掌上輕扇,究竟是爲什麼重現江湖,加入那批人的組織裡,甚至和朝廷對着幹?
“與其說東西,不如說是一件事。”深衫男子的目光望向手裡描着千山飛雪圖的摺扇,彷彿是看着扇子,卻又似乎透過扇子看着記憶裡的什麼人,看着久遠年代的匆匆時光,聲音很沉,沉得甚至有些壓抑,沉甸甸地積在空氣裡,“一件……對於江某來說,比什麼都重要的事情。”
“那麼重要?”阜遠舟問。
“重要。”江亭幽垂眸。
“重要到這條命都抵不上?”
“抵不上。”
“重於生命?”
“是,”江亭幽的語氣並不十分篤定,甚至是風輕雲淡的,只是眼裡磐石不移海枯不改,叫人動容,“重於生命。”
阜遠舟不由自主地就蹙起了眉頭。
這提要求嘛,不怕對方要什麼金山銀山金銀財寶,也不怕對方要權勢滔天一手遮天,這樣的人最好對付,名利財美,總有一樣東西能誘惑他;可是就怕對方求的是心中最重——當一件事壓上了真心壓上了性命,一切就會不同了。
江亭幽一直都在微微笑着,那笑容很美好,就在這一刻,卻不知爲什麼,竟是生生透着一股刻骨的荒涼,他看着阜遠舟,語速顯得有些慢,卻重的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爲了這件事,讓江某殺神殺佛做鬼做魔都可以,何況只是殺人呢?”
阜懷堯緩緩眨動了一下眼睛。
阜遠舟怔了怔。
他忽然在江亭幽的眼睛裡看到了瘋狂。
那是一種完全冷靜絕對冷靜的瘋狂。
江亭幽瘋了,爲了那件事,他已經瘋了,只是他卻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自己該做什麼,自己想要什麼。
燃燒在江亭幽雙眼中的是某種有些人也許一輩子所無法理解的激烈狂熱的情緒,雖然像是劍擊火石光芒四濺那般激烈,但是卻讓人感到了一股從骨子裡漫出來的冰冷。
阜遠舟看得真切,那種感覺,就像攬鏡自照。
熟悉得讓人發狂。
江亭幽看到了藍衣男子眼裡瞬間閃過的動容,嘴角勾起更深的弧度,“這樣的事情,或者說這樣的人,殿下也有嗎?”
阜遠舟心中輕動,眼裡也泄露了些許特別的情緒,不知是喜是哀是無奈,他沒有看阜懷堯,只是握緊了手中的銀色長劍,自然而從容,“自然是有的。”
他也願意爲了一個人,殺神殺佛做鬼做魔……
阜懷堯看着他幽幽暗暗的眼神,猝不及防地就想起了江亭幽剛纔說的話。
——都說帝王家父子相殘、兄弟鬩牆,陛下卻那麼相信神才,爲什麼?因爲他是你弟弟?因爲他對你好?因爲高位寂寞,只有他陪着你?還是因爲,他爲了陛下你,可以連天下都可以不要?神才的拳拳之心真叫人感動,不過江某爲什麼覺得這不像是手足之情,倒像是……愛上你了?
……倒像是……愛上你了?
……愛上你了?
……愛……
一字一句記得清晰,只是在年輕的帝王腦子裡飄蕩了一瞬,就被他強壓了下去,也許是不想面對,也許是覺得實在荒誕不羈。
江亭幽來回看了看一白一藍兩個世間最尊貴的人,意味不明地翹了翹脣角。
阜遠舟的眼神在他扇子彈出的利針上不着痕跡地飄了飄,那利針始終絲毫不移地對準了他的兄長,“不知江前輩要求什麼?不如說出來,本王能做到的,自是不遺餘力。”
他的樣子表現得有一點忌憚,似乎是在怕對方獅子大開口要些什麼。
江亭幽沒說話。
阜遠舟繼續道:“江前輩若是不告訴本王你要的是什麼,假使本王做不到,前輩豈不是做了一件虧本買賣?”
“如果不是確定殿下有,江某怎麼會如此冒險呢?”江亭幽道,神態天衣無縫。
阜遠舟瞬間猜測了幾樣東西,也在想對方是不是真的知道了他是剎魂魔教教主的事,一時也拿不準,乾脆直接問了:“江前輩究竟想要什麼?”
“江某求什麼,這個不急,”江亭幽卻突然話鋒一轉,眼神已經恢復了清明,他側頭看着穩坐如山的阜懷堯,輕巧一笑,再度開口時聲音已經摻雜上了淡淡微不可聞的殺意,“江某還是先爲殿下除了心腹大患吧,這樣,纔有向殿下您開口的資本,不是麼?”
說着,他握着摺扇的手略微用上了些許力道,似乎就有了動手的打算。
阜懷堯的目光靜靜地落在阜遠舟身上。
“等等!!”阜遠舟冷不丁的叫停。
江亭幽聞聲,手裡動作一頓,挑眉看向他,“怎麼,莫不是殿下突然顧及到了手足之情,不忍心下手了?”
“當然不是,江前輩真會開玩笑。”阜遠舟聞言,看他一眼,淡淡一嘲,似乎覺得他的這一句話實在可笑,“本王當然恨不得他死了。”
後面的話猝不及防地就字字冷了下來,殘紅的夕陽像是嫁衣一般鋪落在地面上,都似乎瞬間被凍結成了冷凝的鮮血。
江亭幽似乎連眼神都帶上了冷意,忽地衝坐着的白衣帝王一笑,三分狡黠三分憐憫剩下的是溫和的冷漠,“陛下,你聽見了麼?”
阜懷堯緩緩擡起睫羽,頓了片刻,終於打破了他一直以來的緘默,“朕,自是聽得見。”
阜遠舟抿了抿脣。
“那麼,剛纔陛下說了什麼?”江亭幽做出回想的模樣,然後做恍然大悟狀,道:“陛下似乎說,比起一個外人的挑撥,你更相信自己的三弟。”
阜懷堯沒有惱怒的意思,“朕確實說過。”
“可是現在你的三弟親口說,他恨不得你去死。”江亭幽對他道,那種自在翛然的模樣就像是悠閒從容撫琴弄墨的月下隱士,吐出的話語卻是惡意得很。
“朕聽見了。”阜懷堯的指尖抹過手裡短刀的刀鋒,抹掉了上面的淡淡血跡,然後擡起了頭,對上了阜遠舟的雙眸。
看着那把精緻的短刀,阜遠舟的脣囁嚅了一下,但是喉嚨裡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似是想說些什麼,卻突然之間全部都說不出來,像是做錯了什麼事的孩子一樣,眼裡飛掠過一抹緊張。
這是每一個人在面對這個比冰更冷七情不動的帝王時最正常的反應。
“遠舟。”阜懷堯看得清楚,忽然喚了一聲他的名。
江亭幽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們。
經過剛纔那一抹本能一般的緊張,阜遠舟似乎就鎮定了下來,“遠舟在,皇兄。”
他的音調很尋常,好似剛纔他沒有說想要殺了他。
“每天都有很多人想殺朕。”
“是。”
“如今,你也想要弒君?”阜懷堯如是問,聲音平淡。
阜遠舟的拇指指尖摩挲着琅琊劍柄上的淡淡刻紋,聲音同樣沒有起伏,“是。”
這般對話,兩人就像是在春日午後閒庭桌前對坐飲茶,沒有一分冷意殺氣灌在其中。
阜懷堯將短刀歸鞘,淡淡問:“爲什麼?”
“爲什麼?”阜遠舟喃喃着重複,然後就笑了,似乎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阜懷堯輕微地皺了眉。
阜遠舟猛地笑意一收,俊美容顏冷意叢生,“好了,幾個月兄友弟恭的戲碼也該演完了,皇兄,你素來聰明過人,不會真的陷進戲裡出不來了吧?”
“戲碼……麼?”阜懷堯反問。
“不是麼?你是愛護弟弟的好兄長,我是尊敬大哥的好弟弟,實在讓人羨慕得緊,”阜遠舟注視着他,嘴角冷嘲,“不是親眼所見,不是親身經歷,遠舟真的不知道,皇兄和我竟然都是個唱戲高手!”
阜懷堯沒說話。
阜遠舟沒有溫度地勾起嘴角,“皇兄演的真好,遠舟就真的陷進去了幾乎出不來了,”微頓,“幾乎就忘記了,冷漠鐵血的阜懷堯,連知道二皇兄會害父皇都冷眼旁觀坐收漁翁之利的大皇兄,怎麼會有感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