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懷堯按住了他神經質一般的擦拭動作,無聲地嘆息一下,道:“你明知這血不是朕的。”
阜遠舟猶然有些心有餘悸,拉開兄長的衣襟確定裡面的護身軟甲完好無損了才鬆了一口氣,急急忙忙地把他左肋心臟處被扎破的羊皮囊拿出來丟掉,又轉眼看到了阜懷堯脖頸上的劃傷,立馬翻出金創藥幫他處理傷口。
阜懷堯輕柔地摸摸他的長髮。
阜遠舟匆匆擡頭衝他笑笑,示意自己無礙,他眼裡甚至還含着淚沒有擦去,看起來讓人心裡都跟着被針微微一刺似的。傷口不大,就是揪得發疼。
阜懷堯嘴角溢出一絲無奈。
爲了阜懷堯的安全,阜遠舟可謂是費盡心思,知道他喜歡有事無事出宮走走,阜遠舟就強烈要求他穿上護身軟甲,暗地裡也叫六指女魔蜚語和黑麪饕餮隨見忡看護着,不過即使這樣他還是不放心,苦思冥想一番後乾脆用羊皮囊裝上人血,要阜懷堯貼在心臟處,如果真的遇到刺客,避無可避時就讓對方扎這裡然後裝死,因爲有些死士會不見血不罷休,這般也能迷惑對方一時,可以拖延到護駕的人到來了。
阜懷堯那會兒還覺得有些啼笑皆非,沒想到這麼快就派上了用場。
——上次練武的時候,遠舟說過,蛇打七寸,劍取人心。
這就是當時阜遠舟的暗號。
即使知道一切都是在演戲,阜懷堯心裡也不是無所觸動的。
——我們之間的仇怨那麼深,豈會有罷休的一天……
這句話當真沒錯,德妃,劉家滿門,都是間接死在他手上的,因爲一個帝王絕對不會允許朝廷裡有個家族一手遮天而且心生逆反。
不過即使是如此,他也不曾後悔過,自古帝王皆無情,大致就是這樣了,他要盛世太平他要政治清明他要四海五湖萬民臣服,就必須得這麼做。
——皇兄演的真好,遠舟就真的陷進去了幾乎出不來了,幾乎就忘記了,冷漠鐵血的阜懷堯,連知道二皇兄會害父皇都冷眼旁觀坐收漁翁之利的大皇兄,怎麼會有感情呢?
這句話同樣沒錯,他是阜懷堯,攝政皇太子,如今的天儀帝,他生爲玉衡王,死做玉衡鬼,爲了這個江山社稷,他只能七情不動六慾不沾——哪怕那是他的父皇。
他怕自己沾上了,就失了理智。
——遠舟每天都在忍耐,都在等,等你殺了我,或是我殺了你。
——皇兄,或許遠舟才應該問你一句,你究竟有多恨遠舟?
有多恨呢?恨到要他傲骨錚錚毀於一旦……
爲什麼恨呢?恨他擾他心神,讓立誓爲玉衡盛世太平義無反顧的他都有了一份私心。
恨到了最後呢?他都忘記自己心中是那份喜歡更重還是恨意更深了。
那麼到了如今呢?一擡頭便看見那人溫柔笑顏,似乎已經成了戒不掉的毒癮。
還恨嗎?不恨了,高處不勝寒,皇城人情涼,若君同在,便不會那麼冷了。
只是……
——半癡半癲度半生,百年後同棺而葬,那大抵纔是我們最好的結局吧。
阜懷堯又何曾不這樣想過呢?
他是玉衡的君主,是一個國家的主宰,一個瘋瘋癲癲依賴於他的阜遠舟纔是最好控制的角色,而不是眼前這個計謀絕頂的永寧王。
只是,看着那時候神志不清的阜遠舟,心裡又何嘗不是有幾分惋惜悲哀的?
世事難兩全,半點不由人。
——你我之間終究要有個了結的,不然這一生你提防我我欺騙你,什麼時候纔算是盡頭?那樣太累了……
你是真的,有些累了吧……
阜懷堯已經不止一次在深夜萬籟俱寂夜涼如水時,看見那道軒如鬆海的男子披着衣站在窗口,風吹樹影,月色寂寂,挺直的背影不知揹負了什麼,重若千鈞,使他的模樣,就彷彿變成了一隻差了一根稻草就能被壓垮的駱駝,倦倦而立,身影蒼茫,那種驚人的傷感蔓延開來,他甚至連身後的人已經醒來都不曾察覺。
怎麼能不累呢?那麼多的陰謀那麼多的算計,你的,我的,朝廷的,甚至還有江湖的,都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就像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一樣,豈會有罷休的一天?
我不是不肯相信你,也不是沒有交託信任給你,只是你始終過不了自己的那一關。
我怎麼會不知你有事瞞我呢?從冷宮裡看遍世事冷暖人情淡漠欺軟怕硬纔出來揚名立萬的你從來予人都是保留三分預留退路的,從十歲那年開始我就已經看透,何況作爲皇帝,我也不能給你十分信任,不過你倒是瞭解我,向來知我是喜是怒。
你自責你倦怠你惶恐,我反而覺得安心,因爲這樣我方知你並不是有心爲之。
只是,看了還是會覺得心口刺疼吧,一身傲骨堅韌不屈的阜遠舟,落淚時能叫人連心肺都跟着窒息起來。
我真的不知如何才能讓你不再心事重重,大概就像你說的,我們之間總要有個了結。
——你總說真心不值錢,可惜在遠舟看來,真心比江山重要多了。
是啊,你就是這樣的人,重感情重情義,一分仇報一分,一分恩報三分,動了真心就傾注一切感情……
動了……真心……
阜懷堯怔了怔,有些不太明白自己怎麼會想到這般念頭。
江亭幽的話又像是鬼魅一樣響在耳側——不過江某爲什麼覺得這不像是手足之情,倒像是……愛上你了?
愛……
阜懷堯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完全沒有緣由的。
難道真的是父子一脈相承……不,不對,阜遠舟明明不是……
是他想多了吧,江亭幽那人詭異得緊,怎麼能信他隨口胡謅的話呢……
給傷口上好藥順便拍拍灰塵的阜遠舟注意到他的動作,趕緊就扶着他打算出去,“皇兄你冷了嗎?我們回宮吧!”
他來得匆忙,拆機關的時候外袍就脫了,沒有多餘的衣服。
“遠舟。”阜懷堯的手忽然止住了他的動作。
“嗯?”阜遠舟回頭看他,皎明的月光下,他曜石般的雙瞳烏澄澄的,澄澈乾淨,不沾雜質。
阜懷堯的手慢慢地放鬆了,“不,沒事。”
是自己,想多了吧……
驛站外,貪狼的人帶走江亭幽之後,蒼鷺就帶着他們隱藏在角落裡護衛了,取而代之的是兵器森然的銀衣鐵衛。
“陛下,臣……”薛定之見到人出來了,第一時間就跪了下來負荊請罪。
若是天儀帝有個什麼閃失,他不用請罪,直接以死謝罪就行了。
不過阜懷堯淡淡阻止了他的動作,“朕累了,有事明天再說。”
“是。”薛定之連忙叫人把準備好的馬車牽過來。
阜遠舟扶着他上車。
簾子還沒放下來時,阜懷堯忽然問:“現下什麼時辰了。”
“回稟陛下,已經酉時了。”薛定之看了看天色,道。
“楚故那邊如何了?”問的自然是京城大道機關靨穿愁那裡的事。
阜遠舟皺了皺眉,對阜懷堯還牽掛着外物不注意自己受驚的身體這點有些不滿,不過他也知道兄長就是這個性格,不好說些什麼。
“應該差不多完事了。”薛定之道。
從阜懷堯被劫持開始這段時候過的實在度日如年,實際上其實時間也不長,何況拆機關是精細活,估計現下還沒完工呢。
“去看看。”白衣的帝王淡淡下令。
“這……”薛定之爲難,這剛出了亂子,他怎麼還敢讓這位陛下亂跑啊?
阜遠舟可就直接反駁了,“皇兄,我們先回宮,楚故待會兒自會進宮稟報的。”等回了宮,他立刻就點了自家兄長的睡穴!
“無妨,順路,去看看罷了。”阜懷堯語氣雖然還是不急不緩的,不過顯然一錘定音了。
阜遠舟蹙緊了眉尖。
馬車轆轆地動了起來,一隊警衛森嚴的護衛守在四周,緊緊跟隨着。
馬車裡。
阜遠舟拿起暗格裡的披風,給阜懷堯披上,再倒了小桌上的熱茶遞過來,隨即又找出了一些能填飽肚子的糕點。
看着他忙忙碌碌,阜懷堯不多說什麼,也不拒絕,任他把自己當做易碎瓷器般照顧着,心中一直若有所思。
沉默到了後來,連團團轉的阜遠舟都發覺不對勁了,停了下來,有些擔心地看着兄長,“皇兄你怎麼了?困了嗎?”他忽的又想到了什麼,臉色劇變,慌慌張張地拉過阜懷堯的手來探脈,“是不是江亭幽對你做了什麼手腳?他素來用毒如神,會不會是傷口上沾了什麼毒……”
阜懷堯回神過來,連忙安撫失了方寸的自家三弟,“朕無礙,江亭幽沒有做什麼。”那一刀都是他自己在襲擊江亭幽時對方收刀不及弄傷的,上面沒有塗毒,而且也看得出江亭幽並無殺他的意思。
阜遠舟再三確認了一番後才略微安心,不過還是道:“那回去叫太醫看看吧。”
阜懷堯不置可否,只是靜靜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裡不知藏了什麼,瞳仁的色澤深邃無比。
“皇兄?”阜遠舟不解地喚他一聲。
阜懷堯異樣地沉默了片刻,纔開口,聲音裡似乎有種莫名的情緒,“了殘紅……你是什麼知道的?”
阜遠舟渾身動作瞬間就是一僵。
阜懷堯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像是怕漏看了任何一點什麼,語調清清冷冷,“這種東西,你不該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