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皇宮,阜遠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顧鄲拎過來,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將阜懷堯檢查一遍,再三確認江亭幽沒有動什麼手腳之後纔鬆下一口大氣,連蒼鷺傳回來的壞消息都沒有十分在意了。
反正江亭幽那個傢伙行事詭譎,阜遠舟知道他遲早會逃掉的,不過這個人牽連衆多,抓不牢又不能殺,倒真的讓人有點不爽。
不過……
——最不可能的東西,也許恰恰纔是正確的,別以爲人死了就真的一了百了。
不是死了就真的一了百了……
難道江亭幽說這句話的意思,竟是將矛頭直指阜崇臨嗎?
阜遠舟將壓驚藥遞到正在沉思的兄長面前,頗是無可奈何地喚了一聲:“皇兄——”
阜懷堯擡頭,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不由自主地便牽起脣角,淡淡笑了,“你啊……那麼擔心做什麼?朕又不是瓷器,不必這麼緊張,朕有分寸的。”
阜遠舟撇嘴——要是皇兄自有分寸,他用得着擔心麼……這個拿政務當飯吃極力奉承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咳咳咳……)原則的工作狂!!!
接過空碗放在一邊,阜遠舟像是平常一樣幫他解外袍的衣帶,“總之皇兄你別想那麼多先……”
阜懷堯心裡一跳,猛地按住了他的手。
對方的力道實在很大,阜遠舟一愣。
阜懷堯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了,鬆了力道,不着痕跡轉移了話題:“崇臨他……”提到這個二弟,眉頭便下意識地皺了皺。
除了四弟阜博琅之外,他們三個的性格說像是像說不像也不像,有一點倒是類似得緊,同樣心高氣傲不甘於人下……好吧,在這點上現在的阜遠舟就轉性了。
阜遠舟對兄長素來不疑有他,果然被移走了注意力,“皇兄擔心江亭幽所說的‘主子’就是二皇兄?”
阜懷堯目光動了動,意味不明,“死而復生,不知這世間是不是真的有這麼荒誕的事情。”
“也許當初死的人便不是二皇兄,”阜懷堯對那個心狠手辣的哥哥可謂是印象深刻,阜懷堯是手段硬厲也帶柔,阜崇臨完全就是不擇手段,“也可能是易容。”
像他這樣有個聽舟作爲替身,易容之後真假難辨。
阜懷堯卻是搖頭,深深看他一眼,“崇臨雖不是朕帶大的,不過畢竟是朕的二弟,朕不可能會認錯人。”否則當初就不會將人收斂入棺了。
阜遠舟想了想,問:“二皇兄入棺之後皇兄還見過他嗎?”他當時中毒還在昏迷之中,並未見過死了的阜崇臨。
“沒有,”阜懷堯道,“那時候整治叛軍,平定內亂,查處叛黨,事宜衆多,出殯時是博琅去的。”
“那麼二皇兄是不是真的下葬了,這點誰都不能確認是嗎?”阜遠舟若有所思。
阜懷堯似是察覺了對方的想法,“遠舟你想……”
“開館驗屍。”藍衣輕袍的男子輕描淡寫道,曜石似的雙眸裡泛着一縷霧氣一般的冷然,並沒有絲毫冒犯死者的敬畏感。
阜懷堯沉吟了一會兒,頷首,站起身來,“朕親自去一趟。”
“皇兄……”阜遠舟瞬間苦笑,按住了他的肩膀,讓他順着他的力道坐回龍牀上,那叫一個萬般煩惱得緊,“你親自去沒關係,不過不是現在,時辰已晚,你就早些沐浴休息吧,這件事遠舟去安排即可。”
就算是事不宜遲,也不差這麼一時半刻吧。
阜懷堯坐了回去,沒多說什麼,只淡淡“嗯”了一聲,“行,你安排吧,能儘快就儘快。”
“遠舟明白。”阜遠舟頷首,像是往常一樣替他解了外袍,讓兄長先去沐浴,而自己就去安排這件事,另外明天就是武試初賽了,耽誤了半天時間,還需要再去督促督促。
那道筆挺沉穩的身影消失在殿門之外,在殿內僅着中衣的霜冷男子卻沒像他說的那樣去沐浴,而是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直到將眼中難解的神思盡數收攏在冷漠的面龐之下,纔不緊不慢地開口喚了一聲:“常安。”
自從天儀帝登基後升任爲內務總管常常不在御前伺候的常安聞聲,走了進來,畢恭畢敬地行了大禮,“爺,常安在。”
今天白天天儀帝被劫持的事情雖然完全保密起來,不過作爲皇宮內務第一人,常安當然是知道的,急急趕來也是擔憂阜懷堯有無事情,不過現下氣氛古怪,他沒有貿然開口問。
把人叫了進來,阜懷堯卻不說話,琥珀色的眼裡綴着冰霜的寒涼,就這麼一言不發地盯着屈膝躬首叩地的常安,狹雍的長目裡冷皚皚一片,淚痣紅豔如血,好似有血腥味瀰漫出來。
那種目光針扎一樣徘徊在後背,常安心裡一冷,覺得冷汗從後背慢慢滲了出來,沾溼了內裡的衣服。
他腦子裡瞬間亂作一團,無數猜測涌了出來。
常安原本就是江湖人,被仇家屠妻殺子,自己險些也送了命,當時還是皇太子的天儀帝路過,不僅救了他一命,還幫他順手報了仇,從此他就改名爲常安——祈求自己的恩人一生平平安安——進了宮當了太監,跟了阜懷堯十幾年,除了阜遠舟,最瞭解這個好似七情不動的男子的人恐怕就是他了,這會兒他自然察覺得出阜懷堯面上沒有表示,心裡怕是已經動了氣了。
距離上一次這般隱怒已經很久了,這次又是爲了什麼?
阜懷堯站了起身,除去了外袍,一衣龍繡單袞繫帶上的白色墜玉散了下來,輕微地搖晃着,搖曳的弧度優雅,行走之間,撞擊出清脆悅耳的叮咚響聲。
常安聽着那悅耳的聲響慢慢靠近了自己,唯獨覺得冷汗更甚,從額頭上掉落,在紋着游龍騰雲牡丹橫臥花飾的大理石地面上滴下一片小小的暗色。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片刻不到罷了。
燭花一聲爆響,在寂靜無比呼吸可聞的乾和宮內聲音大得有些讓人心驚肉跳,火光瞬間明亮又微微暗了下去,燈火中白衣帝王的臉色在明暗的光影之間晦暗不明。
“常安。”阜懷堯又叫了一聲他的名字,那種不高不低的聲音太過平靜,平靜得常安都禁不住不顧冒犯略微擡頭偷偷瞥上那麼一眼。
那雙寒星一般的瞳仁明亮,銳利,不動聲色,帝王威儀叫人不寒而慄。
常安只看了一眼就慌慌張張低下頭去,不敢再看,重複道:“常安在。”
他膽子素來不小,做事謹慎細心,跟了曾經的皇太子十幾年,什麼寵辱不驚的手段都學的七七八八了,只是,在這個比他小上二十多年的主子面前,他所有的從容不迫都像是泥牛入海拳頭打進了棉花,通通不管用了。
這個男子冷麗勾魅,分明沒有絕世武功,卻渾身帶着血腥肅殺的氣息,無論是什麼人,只要望上那麼一眼,就覺得心生忌憚,更有甚者心神不寧,看他的目光就像是再看煞神轉世。
沒有人會懷疑這個人的手段和威儀。
阜懷堯不知是不是在沉思,許久纔再度開口,“你跟了朕很久了。”
天儀帝的話語像是在追憶什麼,不過常安深知他的本性,自知這句話絕對不會那麼簡單,但是聖心難測,他只能小心地道:“是很久了,爺都已經君臨天下了。”
初見阜懷堯那會兒,這還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孩子,端坐在那裡,卻早已是沒有了尋常孩子的神態,一臉冷漠,字字千金,御人手段得心應手,叫人不敢輕視。
“這些年,你在朕身邊,做得很好,很忠心,幫了朕許多。”
這樣直白的讚譽讓常安更加惶恐,額前髮鬢都被冷汗染溼,偏生不能直問,忐忑不安地回道:“爺過獎了,這都是常安的分內之事,能爲爺做事,是常安修了三輩子的福分,算不上功勞。”
“是真話還是假話?”阜懷堯淡淡地問。
常安一叩到底:“常安字字肺腑,不敢有假。”
“所以,朕本在想,”阜懷堯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目光定定落在跪在地上的人身上,好像他身上有什麼特別吸引他注意力的東西似的,聲音的永遠的不緊不慢,彷彿沒人能夠撕破這樣的泰然自若,“你應該是不會背叛朕的。”
常安大驚失色,看着地面的花飾,焦急地解釋:“常安一心伺候爺,其心日月可昭,絕對沒有半點虛假!若有背叛之心,就讓常安受五雷轟頂之刑,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朕還什麼都不曾說,”阜懷堯的臉真的像是南極之冰雕刻出來的,一絲波紋也看不出來,“你着急什麼?”
常安張口欲言,卻又口拙,沒有辯解的言辭。
既然口難以言,他腦子裡便極力轉動,想着自己是哪裡出了差錯,讓天儀帝有了今夜這般問話。
阜懷堯似乎看不見他的困境,微微俯下身子,扶住了常安的肩膀。
常安身子一抖,但是還是順着他的力道緩緩支起了腰,眼神也恭敬地垂着,正好注視着那繫帶上的白色墜玉。
“既然你字字懇切,真心可鑑,”阜懷堯看着他低垂的眉目,淡淡道,“那麼,必定不會違抗朕的命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