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阜遠舟繃緊的手握在手裡,阜懷堯望着下面的三人,開口時聲音清冷,帶着淡淡的讚賞,“文試奪冠,三甲之材,實乃我朝棟樑,三位愛卿請起。”
蘇日暮等三人依言而起。
今天下午的三甲會面,其實也就是閒話一下家常,順帶考察考察他們的能力,不必多麼嚴肅。
見過三人之後,紀霏孝陳閩莊若虛他們都先行離開,去議事殿議事了,畢竟天儀帝登基不久,許多新政尚在商議之中還未推出,他們年輕,心思活絡,經常湊做一堆談論諸事。
燕舞、楚故、甄偵和連晉留了下來,和蘇日暮、齊然、聞人折月一起坐在御書房中,半是聊天的架勢。
見蘇日暮和甄偵時不時湊在一起頭並頭說悄悄話,阜遠舟納悶了——聞離之前不是很煩甄偵的麼?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要好了?而且那種氣氛……
他大感不妥,緊緊盯着他們兩個,然後後知後覺地發現蘇日暮今天的衣服顯然不是他自己的,也不是阜遠舟之前差人送去的那一堆中的任何一件——蘇日暮以前的衣服就是他置辦的,現在也沒忘——可是這會兒蘇日暮身上這件怎麼看都是甄偵的品味。
蘇日暮什麼時候會妥協自己去接受別人的品味了?!
阜遠舟有了深深的危機感。
甄偵察覺到了阜遠舟的視線,見他的目光落在蘇日暮身上,便知是怎麼回事了。
其實他真的很想對阜遠舟甩一個挑釁的眼神,不過這樣做太不符合他子規的形象了,而且蘇日暮把阜遠舟當做是親弟弟那般愛護,這麼做的話保準跟他翻臉,甄偵儘管心裡很不是滋味,不過還是對阜遠舟回了一個友好的笑。
可惜在阜遠舟眼裡他這個笑壓根就是腹黑的象徵,挑釁的代表,心裡警報大響,恨不得立刻把蘇日暮揪過來遠離這個企圖不軌的傢伙。
好吧,永寧王殿下一定不知道甄美人得知蘇日暮的衣服全是他置辦的之後是怎麼壞心眼地親自挑了一堆衣服把蘇日暮原來的衣服都擠到角落裡去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已經和蘇大酒才“私定”了終生,若是阜遠舟知道了……咳,琅琊久了不出鞘,很寂寞的啊親~~~
對此甄偵表示深深的惆悵——他能不能不要這麼一個武功高強脾氣不好的“小舅子”啊???
蘇日暮莫名其妙地來回看看憤慨的阜遠舟和變身聞人折月的憂鬱的甄偵,猛地就想到他和甄偵的事情還沒告訴過阜遠舟,於是……默默地,默默地也憂鬱了。
阜懷堯沒有察覺他們之間的暗潮洶涌,手裡拿着文試中三甲的卷子,就着上面的內容提了一些問題。
在座的只有連晉是武官,且不說蘇日暮等三人,便是楚故和燕舞也是文狀元出身,一個爲民請命的府尹一個彈文劾武的諫官,甄偵是翰林院有名的大才子,嘴皮子自然是利索的很,爭辯起來那叫一個忘我,連阜遠舟也禁不住被拖了下水和他們鬥了起來,當然,還不忘不着痕跡針對一下甄偵——對此蘇大酒才表示他什麼都木有發現……真的……
連晉本是聽得頭昏腦漲,後來話題越拉越遠,到了軍隊那方面的時候,他精神一振,也攙和了進去。
阜懷堯偶爾說上一兩句,其餘時間只是靜靜地聽着他們交鋒,一一分析。
在這幾個人中,燕舞和齊然是屬於保守型的,做事再怎麼樣都有一個度,不會出格得離譜,這也是燕舞會成爲諫官的原因,不知齊然以後會不會選這條路。
而楚故和連晉是進攻型的,先發制人,出奇制勝,這也是阜懷堯將他們放在風尖浪口的原因。
阜遠舟和蘇日暮則是劍走偏鋒的類型,頗有富貴險中求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的氣魄,令人出乎意料的是看似沉穩淡定的聞人折月居然也是這一類的人,觀點犀利一針見血,引得蘇日暮和阜遠舟都不自主地將矛頭對準了他,再互相拆對方的臺,不過倒不是惡意,而是一種棋逢對手的拼殺。
不過甄偵卻是介於三者之間,他爲人善變,不進則退,不動則靜,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捏圓搓扁都無所謂,這樣的人,最是適合做生存在陰影裡進退有主張但又必須服從命令的影衛。
爭辯到了最後,已經成爲了阜遠舟、蘇日暮和聞人折月三個人的戰場,他們不急不躁,只是話鋒交錯激烈,甚至能感覺到花火的迸濺。
“天之正也,不可幹而逆之,一如春種秋收,四時流轉,妄而改之,雖成,但是其後必敗。”阜遠舟搖頭道。
聞人折月垂眉道:“大禹率衆,而後伏水,愚公領人,移山爲地,滄海歷劫,終成桑田,想要逆改天道又有何難?不過是在乎堅持,在乎能力,在乎人心。”
“說着當然輕巧,”蘇日暮挑眉,“陰不爲陽,黑不變白,龍不成風,死難回生,自然之力,像是富者難以勤儉,爛泥扶不上牆,自有人力所不能及之處。”
“此言有一句差矣,生死陰陽難以倒轉,乃自然之力,功名富貴卻並非如此,”阜遠舟反駁,“貧民耕地,以利誘惑,能征戰沙場,偷者竊物,以情動人,能改邪歸正,人心大小,決定成敗,身在泥地,鴻鵠在天,尚能一鳴驚人,只要改變人心,又有何不能變更?”
聞人折月看了他一眼,“人性難辨,鬼神莫測,人之初,非善即惡,路見不平,善者拔刀,惡者冷眼,視爲常理,善人即使作惡多端,夢中也有冤魂纏身,渾渾噩噩,鬱鬱而終,惡人即使爲善一世,一旦沾惡,就如墨遇水,跨線不歸,回頭無岸,人心又豈能輕易改變?”
阜遠舟抓住了他話中的漏洞,“人心天生,聞人公子你前說逆改天道又有何難,後說人心不能輕易改變,豈非自相矛盾?”
聞人折月不忙不亂,“生死輪迴,時令季節,這些能描述的有形之物爲天之道,人心莫測,衆說紛紜,所以,人心乃人之道。”
“人之道尚不能改,就妄圖逆轉天之道,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蘇日暮辯駁道。
“聖賢有言,人定勝天,先逆天命,再定人心,有何不可?”聞人折月淡淡道,不過眉尖憂鬱不減,看上去倒似有心開口,卻志不在此。
“聞人卿家魄力非凡,諸位也是能言善辯,朕甚是佩服。”阜懷堯及時插話進來,免得他們再說下去連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都倒轉了過來。
三人停了下來,聚精會神在激烈爭辯中的衆人都有些意猶未盡的意思,聞人折月起身道:“學生妄言,請陛下見諒。”
“無妨。”阜懷堯揮手讓他坐下,並不介意的樣子,他眸中沒有波動,心中計量也無人可知。
阜遠舟和蘇日暮對視一眼,不約而同覺得這個聞人折月決不是池中之物,言辭之中無不是鴻鵠大志,可是表面上看來,倒更像是一個與世無爭的人。
壽臨送上茶具來,茶道美人甄學士親自動手,清冽的茶香讓衆人漸漸靜下心來。
聞人折月拿起精緻的釉彩茶杯,眼角的餘光瞥見上首藍衣皎明的俊美男子小心地將茶放在兄長手邊,小聲叮囑他很燙。
表情絕不比冰雕多的帝王並不因爲他的舉動覺得不耐煩,眼角微微鬆融了一分,逼人的森威氣勢弱了一分,只讓人覺得端華雍容。
聞人折月看着看着,似乎想起了什麼,眉眼垂了下來,眉宇之間憂鬱沉沉,像是解不開的結。
這樣的氣氛最適合聊聊天,阜懷堯淡淡開了口,不緊不慢的語調並不顯得突兀,“蘇卿才智高絕,年少已經名動京城,如今奪得狀元桂冠,入朝爲官,今後可有什麼想法?”
抱着茶杯覺得想喝酒了的蘇日暮被甄偵暗地裡扯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天儀帝說的“蘇卿”是指他,回想了一下甄偵說的進宮規矩之後,撇撇嘴道:“學生沒什麼想法,能爲民請命就行。”
熟悉酒才本性的人都覺得一陣冷風颳過,渾身汗毛哆嗦了一下。
甄偵低下頭,忍住笑。
阜遠舟扶住了額。
阜懷堯也有想笑的衝動,不過還是維持住了形象,道:“那,蘇卿有想要的封賞?不必和朕客氣。”
蘇日暮眼前一亮:果斷不客氣,“聽說皇宮好酒諸多……嘶!”
“……”甄偵一腳踩在蘇日暮腳上。
他這一腳真是不留情,蘇日暮疼得嘴角抽啊抽:“……”
楚故燕舞和連晉:“……”這一屆的狀元,實在是不怎麼靠譜啊。
齊然:“……”他該發表什麼意見捏?
聞人折月當做什麼都沒看見,鎮定地喝茶。
阜遠舟捂住了眼睛,大有掛上一個“我不認識這傢伙”的牌子的衝動。
阜懷堯涵養極好,還是保持着那張面癱的臉,“朕早已聽說蘇卿嗜酒如命,不過爲官者不宜多飲。”
蘇日暮聞言,立時內心淚奔——做官好麻煩嚶嚶嚶嚶……
阜懷堯卻是話鋒一轉,“所以朕有好酒三十壇相贈,希望蘇卿把握好這個度,朕相信你不會因爲喝酒誤了事的。”
蘇日暮頓時精神奕奕,狗腿道:“是是是,陛下英明,學生一定不會誤事的~~~”
甄偵和阜遠舟對視一眼,一同嘆氣——這個酒鬼……
阜懷堯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蘇日暮的滿目冒紅心的感激——反正他住在甄府,把酒給甄偵,什麼時候能喝,就不是他這個“天高皇帝遠”的人能管的了,這個順水人情實在不費吹灰之力。
問到齊然的時候,齊然道:“學生年歲尚小,能得探花之名實屬僥倖,若是可以,學生希望能夠在府尹府任職,向楚大人討教爲官之道。”
“哦?爲什麼一定是府尹府呢?”
齊然看了看對面的楚故,認認真真道:“楚大人素有青天之名,公正不阿,清正廉潔,是學生一直學習的楷模,學生將來也想做一個和楚大人一樣的好官,爲民伸張正義。”
聽他這般道,阜懷堯眼裡閃過一抹讚賞,顯然是對楚故評價很高,連帶有此志的齊然都讓他很有好感。
倒是楚故被齊然單純的崇拜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阜懷堯看向好整以暇的聞人折月,就在衆人以爲他會繼續問剛纔那個問題的時候,他冷不丁地道:“百年之前,大莽有聞人一族享譽各國,不知聞人卿家與其有何干系?”
這麼直白地問,連最吊兒郎當的連晉都差點沒坐穩滾下桌去。
出奇制勝什麼的……這一手爺您玩得最高!
聞人折月也是怔了一怔。
從連晉楚故等人不着痕跡掃視自己的目光中,他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是秘密了,不過當今聖上這麼不給面子地當面問了,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爲有一段和天儀帝的獨處時間呢……
諸多念頭在腦子裡不過一轉瞬,他擡起眸時已是坦然,“學生正是聞人一族的最後一支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