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當年是怎麼逃脫的?”阜遠舟問。
這麼問時他其實心存試探,畢竟木石聖人死了之後就只要當年那個盲眼小童子聽過他的真實聲音了,看歐陽佑的輪廓身法什麼的倒也確實就是那個小童子。
只是木石聖人的徒弟均是不凡之輩,結果都死在那場屠殺裡,這會兒冒出這麼一個最不該還活着的人,還認得阜遠舟就是被江湖人集體認爲死在十年前滔滔江水裡的斬劍鬼蘇昀休,他難免有些心存疑竇了。
最近事情諸多,阜遠舟已經快到草木皆兵的地步了,這個少年出現的時機也頗是巧合,叫人不得不懷疑。
歐陽佑倒是沒有發覺他話語中的試探,聞言,就是眼眶一紅,“是師兄師姐們當年護着我,用一個小僕的屍體作爲代替,我才能逃過一劫。”
阜遠舟回想了一下,記得當年木石聖人的仇家是先殺人後焚山的,原是準備奔喪的武林同道以及木石聖人和徒弟徒孫們的諸多好友趕去救援時,只看到滿目蒼夷和一地焦屍,並且在廢墟里找到數目正確的屍體以及他們的衣飾信物和成名兵器,才確認他們真的全部葬身其中的。
而那時候歐陽佑還未到出師的時候,江湖中人只知道木石聖人有這麼個小徒弟而已,都沒什麼人見過,被認錯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不管怎麼樣,活着就好。”在死亡面前,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阜遠舟只能如是安慰道,但心裡還是有些存疑——爲什麼歐陽佑會對他說這種辛密之事?
歐陽佑忽然道:“其實師兄師姐們都沒死!”
阜遠舟一愣,“什麼?”這孩子難道當年被嚇傻了麼?還是其中另有內情??
他一直隱隱有種預感,木石聖人當年救他一命,也許不僅僅是因爲他憐憫世人的慈悲之心。
“是真的!”歐陽佑堅聲道出了當年的真相,“其實八年前那些人找上門來時並不是先殺人,而是先焚山,後抓人!”
阜遠舟更是大惑不解了,“抓人?抓你的師兄師姐??爲什麼???”
“對,他們殺了除了我們師門之外的所有人,然後抓走了師兄師姐們……”歐陽佑回憶着當時的情形,暗淡的眼睛裡似乎也出現某種憤恨的光芒。
木石聖人那般的人物,教出來的徒弟自然也不是孬種,見他們在自己師傅的葬禮上搗亂殺人,便紛紛拿起武器和他們纏鬥起來,卻不料他們人多勢衆均是武功好手,下手狠辣血腥,更在外設下軍隊一樣龐大的包圍圈,衆人苦戰了許久,最後都重傷失手被擒。
最後關頭,木石聖人的大徒弟——也就是歐陽佑的大師兄將他和一具屍體掉了包,當做是他不幸被殺,歐陽佑則被塞進了屍體堆裡,聽着師兄師姐被一一帶走的聲音,幾乎咬碎了一口牙,只是他自知沒有能力救人,便不敢強硬出頭,以謀求後路。
“那些人丟下了師兄師姐們的衣物兵器,用極其相似的屍體代替了他們的身份,便將他們帶走了。從此之後,我就沒有再見過師兄師姐們,而後找了八年,但是人海茫茫,我至今還是絲毫沒有線索。”歐陽佑最後如是道,短短几句話帶過多年顛簸生活,少年人的語氣中沾染着一分難言的蒼涼。
八年前他也不過才十歲,師門毀盡無父無母,還天生失明看不見東西,一個人孤零零地四處闖蕩,又要尋人又要躲藏還要讓自己活下來,若非有一身武功和對農事的與生俱來的天賦,歐陽佑早就不知餓死在哪個的地方化成白骨了,這些年來種種艱辛他沒有細說,不是當事人就無法體會那份感覺。
爲什麼仇家抓人不殺人?阜遠舟困惑,“你確定那真的是木石聖人的仇家?”
歐陽佑用力抿了一下脣,“我不知道。”他只剩下孤身一人,又是個必須東躲西藏的瞎子,能查得到多少東西?
阜遠舟這回是真真切切表現出了懷疑來,“當年武林中人都以爲木石後人全部被殺,不少人想要爲你們報仇,其中也有木石聖人的至交,你爲什麼隱姓埋名多年不求助他們,反而將事情告訴我?”
歐陽佑也不意外於他的懷疑,“望”着阜遠舟的方向,沉默了一下,道:“當年師父去世前曾秘密對我說過……若有一日他門下出了生死存亡性命攸關的大事,絕對不能求助武林同道,立刻走得遠遠的。”
“嗯?爲什麼?”阜遠舟挑眉以表錯愕,他知道木石聖人潛心修佛,已經到了尋常人所不能理解的知天命的地步了,和烏鴉嘴烏載意差不多,那麼。他是算出了自己門下之人會有這一劫了嗎?而且也確信能存活下來的只是盲眼的最弱小的歐陽佑?
“因爲,師父說,”歐陽佑攥緊了拳頭,道:“出了事之後,若真的要求,只能求一個人。”
“什麼人?”聽到此處,阜遠舟已經察覺出了眉目。
歐陽佑似乎有些緊張,微微繃緊了一下身子,沉聲道:“斬劍鬼蘇昀休——現任剎魂魔教教主!!”
這個布衣少年話中的驚雷可謂是一個接一個,阜遠舟幾乎是下意識地渾身戒備,盯着歐陽佑的眼神能把他剝下一層皮來,寒聲再度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此等秘密,連阜懷堯都不曾想過,他究竟是怎麼知道的!?
對方的銳利寒冽逼得歐陽佑霎時又是一身冷汗,禁不住後退了幾步,但仍然抗住了,道:“前輩少安毋躁。”
阜遠舟想到此人還身負自己的救命之恩,神態也不似有惡意,微微收斂了一些銳氣,但依舊不放鬆警惕,緊緊注視着他,只要對方有絲毫異動,便將他斬殺劍下。
世間知道他是蘇昀休又是剎魂魔教教主的,世間能有幾人?但他確信就不該有一個歐陽佑!
歐陽佑喘過一口氣,急忙解釋道:“其實是當年家師曾見過你身上的尊主令。”不過沒有說出來罷了,木石聖人也是在臨終前才交代他這件事的,算是多了一個籌碼。
果然大意了——阜遠舟眉頭微皺,眸色暗沉,“還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
“先師去世之後,只有晚輩清楚其中緣由了。”歐陽佑堅定道。
當年救起蘇昀休的時候,山中本就只有他和木石聖人在,伺候的僕人都是隔幾天才上山一趟,所有沒有其他人——包括他的師兄師姐——知道蘇昀休的存在。
阜遠舟的指尖緩緩拂過琅琊的劍鞘,“你方纔說求我,便是想求我救你師兄師姐?抑或是查明背後真相?”
歐陽佑頷首,“兩者皆是。”
阜遠舟素來溫文的聲音微冷,“即使當年你和你師父木石聖人與我有恩,你也不該這麼輕易地求我。”
不管這個人是不是曾對他有救命之恩,但是有些事,不該知道的就是不該知道。
歐陽佑卻沒流露出懼意,道:“我相信前輩不是恩將仇報之人。”
阜遠舟笑了,有些諷刺的模樣,“你也知道我是剎魂魔教的教主,既然如此,你還是信我?”
魔教,素來都是殺人不眨眼的。
歐陽佑緩緩眨了一下眼,沉穩道:“我信的是神才永寧王的一言九鼎。”
阜遠舟這回沒有流露出露骨殺意,只是淡淡盯着他,眼中平靜地叫人毛骨悚然,甚至也不否認了,微微一笑,笑意卻未達眼底,“明明是個瞎子,你倒是比常人看得通透得多了。”
歐陽佑沒有驕傲的意思,只道:“那個白衣公子自稱姚淮,但我一聽便知是化名罷了,而齊姑娘剛纔一時說漏了嘴,喊了他一聲‘阜公子’,而白衣人喚你作遠舟,你們二人是兄弟,這天下間,恐怕沒有第二個人的弟弟喚作阜遠舟的了,所以晚輩斗膽推測,您就是當今三王爺,神才永寧王。”
神才永寧王,剎魂魔教教主,斬劍鬼,阜遠舟的三重身份,他知道得一個都不漏。
阜遠舟眼睛微微眯起,聲音輕柔好似溫雅至極,說出來的話倒是叫人不寒而慄,“歐陽佑,你這般亮出了底牌,算是在威脅我麼?”爲了師門衆人,打算豁出去了嗎?
“晚輩不敢。”歐陽佑躬身道。
阜遠舟冷笑,“我可沒覺得你有什麼事情是不敢的。”這些身份說出去,他阜遠舟身敗名裂是分分鐘的事情,尋常人知道了都恨不得當做不知噎死在肚子裡,歐陽佑倒好,直接尋上了他,當真覺得他這個教主是個善男信女麼!?!
“晚輩此舉均屬無可奈何,還請前輩見諒!”歐陽佑將身子彎的更低。
遠處,齊晏紫不解地望着氣氛有些古怪的兩人。
連晉也納悶了——難道這個歐陽佑認識他們家三爺?
阜懷堯倒是聲色不動,心思還停留在那具女屍身上,總是覺得有些古怪,但是又說不出來。
而這頭,歐陽佑幾乎把身子彎成垂直的了,“晚輩清楚無論是剎魂魔教教主的位置還是斬劍鬼的名號對於您來說都是不能泄露的秘密,但是若不是晚輩實在走投無路,也不會拿出此事來請前輩出手!”
阜遠舟不語。
聽不到對方的答覆,歐陽佑有些急了,“晚輩只是求之心切,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前輩大人大量不要計較,只求你能幫我一把,救出晚輩同門,若能得償所願,我定結草銜環,做牛做馬報答前輩的恩情!”
八年了,他等得太久了,一個瞎子在人海茫茫裡找一個只聽過聲音的人,找一羣他根本抵抗不住的仇家帶走的師兄師姐,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實在是一個太多沉重的責任,他背的太久了,太累了,如今能見到一絲曙光,叫他怎麼能放棄?!
阜懷堯伸手扶住對方几乎想要跪下去的身子,皺了眉,確認了對方確實不是虛情假意,終是鬆了一口氣,道:“歐陽小侄嚴重了,畢竟我還欠着你們師徒一條命呢。”
歐陽佑聽出了他語氣的鬆動,一轉瞬就明白了他剛纔的試探之意,卻也不生氣,反而燃起一份悸動的希望:“前輩真的打算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