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中。
用過飯後,一衆人各自回房休息。
沐浴過後,阜遠舟拖着溼漉漉的頭髮披着外袍坐在牀邊,望着天上的皎潔明月發呆。
直到門被敲響,他纔回神,隨意道了一聲“進來。”
趙衡應聲推門而進,“殿……公子。”
“都處理了嗎?”阜遠舟漫不經心地問。
“沿路痕跡都收拾了,目前沒有跟蹤的人,”趙衡見他心不在焉的,便簡短答了,隨即詢問:“要不要讓李大兆派人過來?”
“派什麼?”阜遠舟淡淡道,“我們十一個人除了秦儀不會武功,還有誰不是好手?來了也只是拖後腿而已。”就連身爲剎魂魔教左使的秦儀騎射功夫也不差。
趙衡皺眉,“恕趙衡斗膽,公子此行去的方向似乎是嚴輿?”
阜遠舟也沒否認,“嗯。”
“公子要去探榆次山脈?”
“嗯。”
“那麼現在的人手實在不夠,柳小公子他們更是……公子不能冒險。”趙衡憂心忡忡,他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阜遠舟此行的目的,只是榆次山脈的兇險誰人不知,而且裡面更可能有虎人之類的馴養場所,委實吉凶難測。
阜遠舟卻道:“不,你和天晴他們留在外面接應。”
趙衡一愣:“公子……”
“到時再看看情況吧,”阜遠舟擡手打斷他的勸諫,“回去睡吧,不用守夜了。”
“……是。”見主子是真的不想多說,趙衡只能如是道。
趙衡剛走不久,門就被人隨手推開了。
這般動靜,不用想也知道是哪個熟悉到不需要敲門的傢伙,阜遠舟頭也不回道:“甄偵捨得讓你出來?”他記得他們兩個是一個房間的。
蘇日暮“啊呸”一聲,“小爺串個門還要他同意不成?!”
阜遠舟剛想回頭,就被一毛巾蓋住了頭,有人的手粗魯地在他頭上搓了搓。
蘇日暮粗聲粗氣道:“既然想趕路就別自己整出毛病來!”
阜遠舟微微側頭,躲開他的蹂躪,把毛巾拿下來對他笑了笑,“我知道。”
“……把那要死不活的嘴臉收起來。”蘇日暮齜牙。
阜遠舟委屈道:“哪有?”
這一番裝模作樣本是有意做來逗趣一下,誰知他說完後鼻子卻真的酸了。
蘇日暮看在眼裡,恨鐵不成鋼地戳戳他的額頭,就差沒把他戳到窗戶外面去,“你就不能有出息點?沒了你皇兄就活不了了?!”
阜遠舟那半彎笑意漸漸隱沒在了脣角,“他說我要麼走要麼死,我告訴他,我寧願死……”
蘇日暮這一回是真的恨不得一巴掌過去了,“你丫的就這麼嫌命長?!”
阜遠舟抓緊了手裡的毛巾,“聞離,我離不開他。”
“你現在不已經離了麼?!”
“可是我想他了……”阜遠舟低聲道,語氣裡微微帶了鼻音。
蘇日暮呆了一下。
他抓着毛巾的手很用力,把五指都絞成了白色,“還沒走,我就後悔了。他承認他喜歡我,可是他還是不要我……這一路上,我就沒停過調轉馬頭回去的念頭,我根本沒辦法想象,如果真的一輩子見不到他,我該怎麼辦?”
他眼裡的悲哀實在太深太重,蘇日暮看得一怔,然後沒忍住直接把人從窗戶上拽了下來,怒道:“當初你就差拿着劍逼着我放下蘇家,怎麼今個兒你自己就爲了個男人尋死覓活了?!”
阜遠舟一個不防,沒站穩踉蹌了一步,他也沒再動,就維持着這般彎着腰的姿態,墨黑的發鋪散着遮掩住了他的神色,只能聽到他的聲音飄忽地從脣邊的縫隙墜進空氣中,深情的表白裡絲絲縷縷的絕望一覽無遺,“聞離,我愛他,我不知道怎麼才能不愛他……”
蘇日暮咬牙,“你愛他又怎麼樣?他就值得你拋掉一切去死?!”拋掉魔教拋掉朋友拋掉名利地位……甚至是他這個兄弟。
“我不知道……”阜遠舟從嗓子裡透出了虛弱,“可是我如果爲他而死,我不後悔。”
“但是他會後悔。”蘇日暮恨聲道。
阜遠舟怔了怔。
蘇日暮望着他,“你說他喜歡你,那麼你死了,叫他怎麼辦?”
阜遠舟好像定住一樣,沉默了許久,“他的心裡,最重要的永遠是玉衡江山。”
“子諍,你不明白麼?”蘇日暮將手搭在他的肩上,眼神略帶悲憫,“若是你對他不重要,他就不會趕你走。”
阜遠舟有些茫然,“……什麼意思?”
他的皇兄也說過“遠舟,若是你能明白其中有什麼區別,也許我們就不會走到這一步”,可是——他是真的不懂得怎麼愛他才最好。
“於你皇兄而言最重要的是江山,那麼神才永寧王就是他手裡最好的牌,也是最大的威脅,”蘇日暮慢慢用力扳直他的身子,“甚至是最好的盾牌。”
阜遠舟身形一僵。
“無論如何,如果他是一個好皇帝,或者說是一個真正爲黎民百姓無私着想的皇帝,他就不該放你走,”蘇日暮直視他似清醒有似迷惘的雙眸,“你喜歡他,你會替他振興玉衡守護江山,你還能佑着他,當他的矛當他的盾牌,不管是誰想對付玉衡還是對付他,必先過你這一關,踩在你的屍體上,這麼划算的生意,他是阜懷堯,他怎麼會不做?”
“他……”
“可是他讓你走了,”蘇日暮沉下聲音道,“我一直覺得他絕情冷性,卻沒想到,他竟然也會有私心的一天——你捨得爲他死,他捨不得。”
阜遠舟咬牙,“他這樣做……何嘗不是想讓我死?”
蘇日暮目光哀傷,“子諍,如果你不是時刻想着爲他死,而是爲他活下來,也許他就不會這麼做了。”
阜懷堯那一句“因爲朕不想殺了他”給他帶來的震撼太大,他是覺得好友愛得太過辛苦太過不值得,但是天儀帝對自己的狠也讓他心下震然。
——他守護了玉衡也保全了阜遠舟,但就是犧牲了自己。
無論這樣的做法對錯與否,歸根究底都是出自愛,這點誰也否認不了,蘇日暮不想讓阜遠舟死,冷心冷面的阜懷堯亦然。
是的,事到如今,知情人都不能否認,那個以鐵血酷厲聞名於世的玉衡聖上,愛着他的三弟——以一種最殘忍的愛的方式,遑論是於自己還是於阜遠舟。
但蘇日暮始終還是不能真心祝福他們二人不能真心希望他們在一起,他們兩人的性格相差太遠,一個思慮太重一個執念太深,單獨分開都是悲劇,湊在一起只會相互折磨對方,不死不休。
“我……不明白,我還是不能明白,”阜遠舟推開他的手,呢喃着:“如果真的是這樣,如果爲了江山什麼都不能捨棄的他也有了不可犧牲的人,那爲什麼他不能明明白白告訴我?爲什麼連一個機會都不給我就擅自決定一輩子不再相見?聞離,我永遠不能明白他在想什麼……”
阜懷堯一輩子爲長爲尊爲上,事事決斷果敢,身先士卒,他喜歡他佩服他仰慕,但是爲什麼,在感情上阜懷堯也能這麼冷靜理智,用最兩全的方式挖出彼此的心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