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落地,就能感覺到腳下的粘膩水聲,他沒有低頭,而是一揮手,手中的黑色龍槍已經在敵人身上開了個窟窿,一路殺到宮清身邊。
親衛們也從外圍包抄。
一支龍槍帶風而至,攔下了一隻背後偷襲的爪子,隨即就感覺熟悉的氣息近到身側,揮散了些許繚繞鼻尖的血腥氣。
宮清微微擡眸看向身側英姿勃勃的男子。
連晉回視他,在他眼底看到紅血絲叫囂着恨意。
視線交錯,連晉下一瞬就轉身將一個凌空躍起的面具人從肩胛骨捅個對穿。
他身後,厚背刀發出的極消耗內力的鬼泣聲慢慢止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更有力更有壓迫力的刀風,連晉忍不住痞痞地笑笑。
沒有了這個干擾,被下令走遠一點的親衛也飛身過來,加入戰局。
遠處草木芃芃,枝椏在月光下伸出張牙舞爪的影,有個人從陰影中跑出來,壓抑地咳了幾聲,只覺心口真氣亂撞,果然是被那內力運在刀鋒送出的尖利鬼哭岔了功力。
他看了看不知從哪裡殺出來和麪具人鬥作一團的程咬金,恐怕這批東西又得損失了,他禁不住低咒一聲,轉頭想跑,一轉頭就不知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膝蓋,撲通一聲摔倒了。
原來,背後竟是不知何時多了一黑一灰兩個人影,一者嚴肅一者笑吟吟地望着他。
灰三揚眉笑着問:“大叔,你是束手就擒還是被我們打斷你的腳再束手就擒呢?”
他看到了人,一驚,手裡一個口哨狀的東西掉在了地上,被黑一眼疾手快撿了起來,灰三直接鐵索一卷,把人捆了起來。
等黑一和灰三把指揮面具人行動的傢伙拎回來,這邊激烈的戰況也結束了,玄八點起了火把。
連晉抖了抖黑色的龍槍,把上面的血跡抖掉,順腳把一個還爬着撲來的面具人踹出去,肋骨斷裂的“咔嚓”聲在樹林裡清晰無比,那人卻還想爬起來,被親衛再一腳撩翻壓住。
連晉眉頭緊鎖。
這些面具人太難纏了,跟不知道痛似的,只會進攻不會防禦撤退,被卸了手腳關節不能動了還在吼個不停用上嘴來咬,真不知道宮清獨身一人是怎麼在這樣一波波的追殺裡逃出來的。
旁邊的宮清也收了刀,清秀的顏容和犀利的眼眸一半被鋪落的黑髮的陰影遮蓋,看起來陰沉沉的。
他之前被追殺,也沒時間停下來查看這是什麼。
連大元帥掃視了一下他身上的傷,直接把人往一邊揪去,上藥,見他面不改色的,忍不住手下一重。
宮清皺了皺眉心,擡頭看他,揚着眉表示詢問。
“嘖,我以爲你不疼。”連晉冷哼一聲,剛纔那模樣就像是要和這羣不知什麼玩意兒同歸於盡,消耗內力跟消耗白開水似的。
宮清直直注視着低首替他上藥的男子,好一會兒才伸出手,摸摸他的後腦勺,好似在給炸毛的貓順毛。
“別動手動腳的。”連晉瞪他一眼。
他收回手,垂下眼睫,沒說話。
眼皮子跳了跳,連晉撇嘴,自從那日找到孫家人的遺體之後,這個陰沉的傢伙就越來越沉默了,多說一句話就會閃着舌頭似的。
春耕開墾荒地的任務結束,連晉讓陳閩和周度帶着大軍回去,自己帶着親衛和宮清秘密留在了瞿城,查探了幾天,總算確認了多出的兩個人是住在附近和孫家交好的一對寡居老人,大概是看到孫家出事了趕過去、結果被連累了的,但是孫澹的小孫子孫真卻一直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衆人猜測不知是不是落到範行知手裡了,就決定將當初追殺宮清的那批人引出來,順蔓摸瓜找下去。
親衛們將那些活着的兇悍的面具人用結實的繩子捆起來,白九齜牙:“這到底什麼玩意啊?斷手斷腳了都還能動!”
“怎麼好像不會說話?”藍四研究了一下,費解。
朱七掀開其中一個的面具,下面是一張普通人的臉,卻猙獰得很,發出嘶啞的吼聲,差點把靠近的朱七的手指頭咬掉,咬空的時候幾乎可以聽到牙齒碰撞的聲響,大力地讓人牙酸。
朱七登時就是一蹦,“娘啊喂,這傢伙吃肉!”
赤五嘴角一抽,“又不是和尚,當然吃肉了。”
朱七咳了一聲,惡寒地補充,“我是說他吃人肉。”
衆人看去,那被掀開面具的人確實虎視眈眈地凝視着朱七,那眼神深情的,怎麼看怎麼像是餓壞了見着肉想吃了。
親衛們:“……”
黑一看了看後面,元帥和宮大俠呆一塊兒呢,估計把這殘局忘掉了,他黑線了一下,踹了踹被他們抓來的指揮人,“你餓他們多少頓了?”
那是一箇中年人,長得平平凡凡扔人羣裡就找不見了的那種,武功也不怎麼高,憤恨地看了黑一一眼,不說話。
“喲,還挺有骨氣的。”灰三調侃一句。
紫十託着腮幫子,嘿嘿一笑,“不肯說的話,不如把你餵給他們吧~”
紫十也就說着嚇唬他而已,誰知那中年人日的臉色立刻大變,往後一縮離那些面具人遠一些,他人被捆得跟糉子似的呢,這一動就咕嚕往後滾了,正好撞在一條斷掉的胳膊上,驚得他“媽呀”一嗓子。
衆人都被他嚇了一跳——幹嘛這麼大反應,真的吃人啊?
這動靜驚動了連晉,他拉着宮清站起來,收好藥瓶,兩人一塊走過來,打量一下這傢伙。
那中年男子狼狽地坐起來,警惕地瞥了瞥那些面具人,然後外強中乾地喝道:“你們是什麼人?!”
他看了一眼連晉後面神情陰沉的宮清——沒有聽說有人在幫着鬼刀啊!
連晉的臉稍稍做了易容,不是熟人認不出來,他也不答,瞥身後的青衣男子,“見過這人沒有?”
宮清搖頭,“追得太緊,人太多,沒時間注意。”
灰三一聽就想起宮清剛到元帥府時的滿身傷,立時怒了,一挽袖子,“敢欺負我們少爺的夫君,看老子不把你打得滿地找牙!”
連晉頓時覺得頭暈,扶額:“……”
宮清嘴角一抽:“……”
衆親衛的目光炯炯有神。
十個親衛是連晉從小撿回去連府養大的,後來跟着從了軍,自然是按軍中品銜來稱呼,爲了掩人耳目,叫少爺倒也沒錯,可是少爺的……夫君……
那中年男子聽罷也是一駭——沒聽說過鬼刀宮清成了親啊,不對,這、這人不是男的麼?
宮清和連晉倒沒理會他的驚駭,兩人看彼此一眼,發現對方也看着自己呢,就挪開視線,待會兒又忍不住再看一眼,目光又碰上了,腦子裡不約而同想起知府蕭寅的牀下那個吻,還有山谷裡的那個擁抱……
兩人趕緊錯開視線,甩頭——要死了,這個時候想什麼破事呢!
灰三被黑一拖開一點別讓他衝動,另一邊紫十戳戳白九,“噯,少爺和宮大俠都沒出聲反駁哎,這事就這麼定了?”
白九跟他咬耳朵,“早就定了,你以爲少爺那麼個懶骨頭除了打仗什麼事都不管的人幹嘛這麼盡心盡力?”
藍四也湊過來,“自家人,盡力那是應當的。”
他們是小聲,可在這萬籟俱靜的林子裡能安靜到哪裡去,宮清和連晉武功又高,耳力極佳,自然是聽得清清楚楚。
衆人藉着月光就看得清楚,兩人一臉不自在,可就是誰都沒去反駁,也不知是不想還是懶得。
親衛們都忍笑。
連晉咳嗽一聲,狠狠剜他們一眼,拿出些主帥的威嚴來,“不早了,找個地方休息,順便審審這些人。”
宮清比較熟這裡的地形,道:“這附近有座荒宅子,可以去那裡。”
……
是夜,月光明亮,微風輕拂,憑欄綠枝春意盎然,花香暗暗流溢。
偌大的殿中,明黃的軟煙紗帳垂垂沉寂,有細微的風自雕花繪龍的窗子涌進,將薄軟的半透明的簾幕輕輕拂動。
雪白蟒袍的男子端坐在玉椅上,華貴的衣服迤邐開來,銀絲滾邊上邊暗藏錦繡河山,鉤首雕出蟠龍的玉帶鉤鎖住了銀灰色的勾玉腰帶,優雅堂皇,他琥珀色的眼微微闔着,神駿冷麗的眉目間蘊着若有若無的冷漠神色,長長的廣袖自光滑的扶手上垂下,一截霜白的指尖露出來,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指甲輕釦着刻着山河萬里紋路的扶手,身影在燭火間中略顯模糊,安安靜靜的一言不發,卻掩不住滿身的尊貴氣度。
殿下有三個人,或坐或站。
其中一個是女子,約莫二十三四歲模樣,一身天青繡飛燕還巢撒花綾裙,罩一層薄紗,像是輕煙一般,一頭齊腰的長髮被精緻的紅縷絲線穩穩地束了起來,斜簪一支瑪瑙雕鏤空飛燕簪,她的眉長而舒,眸子中秋波慵轉,眼角一處緋色暈染而開,一如桃花墜落其中,脣色淡粉,嬌豔欲滴,整張容顏只讓人覺得嬌媚可人如花似玉,生不出一絲警惕之心……如若,不看到她在十指之間把玩着一對匕首大小寒光閃爍的蝴蝶雙刀鬼斧神工般削着蘋果的話。
坐在她對面的是一個極年輕的男子,身形修長,溫潤的輪廓在秀美中透着清逸,他穿着暗紅色寬袖博裾的袍子,刺紋的繡飾紅線刺出一副栩栩如生的杜鵑泣血圖,他在耐心地泡着茶,摩挲着紫砂壺的動作輕柔無比,眼波柔軟,舉手擡足間,盡顯優雅與風度,黑得幾近森青的長髮極長的烏髮只用着一條綴玉絲帶束在身後,流瀉垂披在暗紅的衣裾間,曳出一抹幽光。
還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抱着一把青龍戟,靠在柱子上閉目養神,眉目不惡而嚴,極是嚴肅,長髮一絲不苟地盤起,用木簪固定,似是常年不見陽光,他的臉色有些蒼白陰鬱,但不會顯得不健康,一身短打勁裝描出那精悍的身材,袖擺繡着一隻垂首的白鶴。
明明天子御下不能攜帶武器,他們卻很是自然。
暗紅衣袍的男子泡好了茶,先給上首的白衣帝王送上一杯,阜懷堯接過,擡手間,露出一條鴉青與天藍相間的手繩,很精巧,但明顯是民間玩意,和皇家尊貴的衣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子規眸光微動,有些許興味滑過。
不用招呼,飛燕和白鶴自己去拿自己的那杯茶,輕抿一口,脣齒留香。
飛燕一口蘋果一口茶,還指使白鶴幫她剝花生,她舒服地嘆氣,“嘖嘖,喝慣了子規泡的茶,去外面好不習慣啊~~對吧白鶴。”
白鶴在她殷切的眼神下相當給面子地輕頷了一下首。
被稱作子規的男子眼風淡掃她一眼,淺淺地笑,柔若風拂百花夜月渡江,“飛燕,就算你這麼說,也掩蓋不了你把我的辛辛苦苦找來的午子仙毫弄不見的事實。”
飛燕臉色一僵,差點被蘋果噎着,訕笑,“咳咳,我去給你找天尊貢芽!”
子規含笑點頭,“既然你如此誠心道歉,那我就收回不用你賠的前言了。”
“……”自己人都宰,沒天理啊啊啊——飛燕黑線滿頭,默默地扒住坐到旁邊的白鶴一臉寬帶面內流。
性情穩重的白鶴都忍不住同情一下惹到某個腹黑美人的飛燕,轉移話題道:“爺,怎麼蒼鷺這麼晚還沒過來?”
座上的阜懷堯淡淡道:“操練影衛。”
“……”
子規但笑不語,因爲去辦事所以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在京城的飛燕和白鶴默默地轉頭去看天色,外面烏沉沉一片,月亮那個亮啊,天色那個黑啊,操練到這麼晚……
難道萬歲爺在暗示他們不如蒼鷺那麼努力?
白鶴緘默着決定了自己手下影衛今後很長一段時間的超強訓練額,飛燕暗暗籌備着下個月怎麼調度手下好加大任務完成率。
子規嘴角噙着笑顯得相當悠閒自然,完全沒有告訴他們真相的意思——蒼鷺是因爲被永寧王在神志不清的時候都無視衆多影衛在乾和宮來去自如刺激了才拼命操練的。
於是,蒼鷺姍姍來遲的時候,一進門就接到了四道死亡視線“噌”的照了過來,驚得他後背一麻雞皮疙瘩四起,頓覺納悶了——每月例會他就遲到這麼一次,不用這麼憤恨地盯着他吧……
蒼鷺是一個二十七八歲模樣的男子,同樣一身黑色勁裝,衣襬處用銀灰暗線勾勒出鷺鳥翩飛的紋路,五官長得不錯,就是帶着些玩世不恭的隨性,輪廓深而分明,如刀削斧劈,揹着一把黑色的長劍。
白鶴,蒼鷺,飛燕,子規,年齡順次而下,這四人正是四大影衛之首,玉衡帝君掌握的四派秘密潛伏力量的掌權者。
自開國以來,玉衡歷代皇帝除了明面上的文武百官和將帥士兵外,還會培養一支暗地裡最忠誠最可靠的力量,也就是各司其職的影衛軍,以供驅使,而這批影衛歷代傳承,更新交替,最主要的使命就是無條件效忠當朝聖上。
當然,他們也有一定的擇主權,如果繼任的是一位暴君昏君,可以在四位影衛之首的共同決定下將所有人馬化整爲零,直到新君登基,如若嚴重危及江山社稷,他們四人就會執行開國皇帝留下的抹殺令,這也是玉衡史上多位無道君王命短的原因。
不得不說,玉衡皇朝在經歷無數戰火天災人禍後還能綿延數百年,他們功不可沒,也因爲其重要性,所以影衛的選撥和傳承極其嚴格,不可背叛是衆影衛決不可動搖的原則,無論地位高低。
自阜懷堯有記憶以來,先帝就常年纏病榻上,他出生沒多久就被封爲儲君,七歲開始接管影衛軍,十六歲執政時新的四大影衛之首已經在他座前宣誓效忠,因爲年紀相近,他們相處的也很不錯,而這四人除了暗地裡的影衛身份外,各自也有屬於自己的明面上的身份,用人做事,互不干擾也相互合作。
其中蒼鷺麾下以貪狼爲名,最爲精銳,負責天儀帝的安全事宜;子規手下以巨門爲名,人數最多最雜,三教九流三百六十行各種職業的暗探一個不少,負責朝廷江湖包括他國情報,甚至還有一支爲數不少的軍隊以備不時之需;飛燕手下以祿存爲名,最有錢,她司掌暗處的財政,朝廷自然不是靠一些稅銀就能運轉的,還有暗地裡無數生意往來,表面是民間買賣,實則爲官家所有,掌控着國家經濟命脈,一般皇帝看朝廷富不富裕,一半就是看這些不能暴露的收入;白鶴麾下以搖光爲名,最神秘,負責暗殺一些朝廷明面上不能動的人物。
“巨門的人已經依令監控了整個京城,想必很快就會找到那些殺手的蹤跡。”子規一邊道,一邊用讓熟悉的人頭髮倒豎的溫柔眼神把牛嚼牡丹般一口一杯地喝茶的蒼鷺殺個千瘡百孔。
被某人用目光凌遲的蒼鷺很無辜——他今個兒得罪誰了,已經被兩位同僚瞪了,這會兒渴了喝茶也不行麼……
剛纔子規已經大致地說了一下近日來京城發生的事,飛燕剝着桔子很是不解,“京城連旮旯角落裡都有你的人馬,怎麼會沒有收到風?”乞丐地痞什麼的消息比較靈通不是麼?
暗紅衣袍的男子叩了叩瓷杯,“事實上早些時候是有一批殺手進京,就之前春倒寒那會兒,我還沒來得及處理,他們就被人殺了,我以爲是江湖恩怨,沒有多注意,但是截殺蘇日暮和武人的那些殺手冒從哪裡來的,和江亭幽有什麼關係,倒是還沒查清楚。”
事件的最開始就是出現在蘇日暮院子裡的殺手,不過那幾個被活捉的還沒審出個究竟,就被他們找到機會自殺了,也看不出是那方的人。
“聲東擊西嗎……”蒼鷺摸摸下巴,“這麼大動作,他們的目標會不會是萬歲爺?”
阜懷堯挑眉。
子規沉吟片刻,“說起來,也有幾個殺手喬裝成太醫院的侍從靠近皇宮,我的人跟丟了,結果他們同樣在半路被截殺了,也不知道是誰做的,我的人只找到屍體而已,我以爲是貪狼的人乾的。”
蒼鷺一愣,“沒有啊,所有刺客的處理名單都會到我手裡,沒有你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