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亦深緩緩將手機合上,五指糾結用力,重重地握在手心,他面色不動,眼中卻隱藏着暴雨驚雷般的怒氣。
許至陽從頭到尾都在利用他對紀清淺的愛,利用出遊激發他心中的醋意,甚至還唯恐理由不夠充分,拿紀清淺父親的病危來投出最後一枚重磅**,逼他放棄訂婚儀式,從而破壞章氏與方氏的合作計劃。
許至陽是想眼睜睜地看着章氏垮臺,他費心籌謀了這麼久,等待的也無非是這一刻,要他在章氏與紀清淺之間做出最後選擇。
可是許至陽卻不知道一點,章亦深在拿到了他全部的背景資料之時,早就已經做好了選擇。
這是訂婚現場一間小小的會客室,隔音的效果並不是很好,尤可聽聞外間輕柔的音樂聲與嘈雜的人聲語聲,賓客如雲匯聚一堂,喜氣洋洋推杯換盞。
雖然只是一場不算太奢華的訂婚典禮,因涉及到娛樂明星及商界精英的結合,外加兩大財團的政治聯姻,因此到場觀禮的除了娛樂界商界之外,政界人物也都欣然到場道賀,然而今晚的焦點人物章亦深卻只驚鴻一瞥便不見了人影,等候已久的衆人焦急之餘,不免開始了天馬行空的臆測。
在這個時候,章亦深卻猛然甩掉了菸蒂,俊顏上籠罩了層層寒霜,抓起椅背上的西服就往外走。
一向貼身跟隨他的方特助本能地上前攔阻。
“你去通知所有的賓客,今晚的訂婚儀式取消。”章亦深的臉冷了下來,眼睛一掃聞言目瞪口呆的李特助淡然說道,“我要出去幾天,外面的事就交給你應對。”
李特助終於將震驚的下巴扶了回去,結結巴巴說道:“外面來了很多記者,還有官方人物也有不少,章總你不要意氣用事,這個玩笑開不得。”他再遲鈍也多少猜測到了章亦深要去那裡,背後冒出層層冷汗。
章亦深斜眼冷笑。
“失了方氏資金的注入,章氏縱使困難些,也不至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大不了再另外想辦法。”
他不顧李特助的阻攔揚長而去,只剩下李特助一個人站在當地,一身汗溼了又幹,幹了又溼。
章亦深這話是不假,但這取消訂婚的後果也忒嚴重了些,且不說那嬌滴滴的方優會如何如何地失望難過,單是方氏集團的面子就削了個一乾二淨,以後想再合作簡直是絕無可能,更勿論那些沒事也要掀起三層浪的媒體記者,趁此機會豈有不火上澆油的道理?章氏的處境只會更加艱難。
章亦深卻把這個爛攤子甩給他處理善後,他登覺肩上擔子無比棘手重大,簡直連想死的心也有了,怪只怪紅顏禍水英雄多情,嘆只嘆章氏前途命運岌岌可危。
章亦深由側門出去,遠離了燈紅酒綠衣香鬢影,深冬沁骨的寒風瑟瑟吹過,他激動的思緒也得以有短暫的清明。
這一去,真的是不能回頭了。
許至陽或許是成功地打擊到了他,但是也成功地觸怒了他所能忍耐的極限,一抹森寒從他眼裡疾閃而過,章亦深眯起眼睛冷冷一哼。
許至陽專心對付章氏也就罷了,然而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紀清淺也牽扯到這一樁瘋狂報復之中。
章氏的困境他可以另外再想辦法,但他卻不能在紀清淺最脆弱的時候,拋下她另結新歡。當年紀清淺可以爲了親人的性命而向自己委屈求全,他不能想像如果她再失去摯愛的一個親人,會是如何地絕望崩潰。
所以他此時只想留在她身邊,那怕只是遠遠看她一眼也罷,總勝過她一人獨自面對命運多舛。
夜色深沉,章亦深一個人驅車在漫長的國道上行駛,他一生之中,從來沒有開過這麼長時間的車,千餘里孤單寂寞的旅程,全憑一股孤勇與希望勉力支撐。
到了半夜起了薄霧,路面也積了寒霜,車子駛不了多遠便會打滑,汽車打出的車燈根本照不了多遠,然而他卻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一輛一輛的車被他甩在身後,高速路兩側刺眼的反光標誌不斷向後飄移,沿途沿路,他早已記不清飄過了多少這樣的標誌,前方的路彷彿沒有盡頭,然而身子是冷的,血卻是熱的,一顆心也是緊張而迫切的,路再遠,始終也會有到的時候。
他離她,也會越來越近。
紀清淺不知自己渾渾噩噩地到底是怎樣來到C市的。她坐了將近十多個小時的火車,不吃不喝不曾閤眼,又輾轉換車來到醫院,渾身早已凍得沒有半分知覺,哆嗦着脣顫抖着手,整個人如同一張輕飄飄的紙,單薄得沒有一絲重量,彷彿稍不留意便會被風吹走。
她面青脣白憔悴不堪地向護士站裡打聽父親的病房所在,然而她一轉身就再也挪不動疲乏無力的雙腿了,身子一軟便要坐到地上。
幾個護士伸手扶住了她,執意地要她去做個身體檢查,她揮揮手拒絕了,強打起精神忍住頭痛欲裂往樓梯上爬,剛走上三樓就看到母親正在病房外面哭,那脆弱的哭聲彷彿最後一根壓倒駱駝的稻草,徹底地打擊了紀清淺所有強撐的堅強。
“媽!”她只叫了一聲,乾涸的眼裡立刻就涌出了淚水,母親幾乎是一把便將她摟進懷裡放聲大哭。
“爸爸現在怎麼樣了?”母女倆哭了一會,紀清淺忍不住發問,她只希望這十個小時內會有轉機,人生還能再次出現奇蹟。
“他剛纔忽然喘不來氣,醫生正在裡面搶救,可是他們說希望很渺茫。”善良柔弱的母親不知所措,只喃喃重複狀若癡呆,“不會有事的,當年那麼重的病都治好了,怎麼可能一個小小的感冒咳嗽就能讓你爸爸離開我們?他一定不會有事的。”
紀清淺強壓悲傷勸了母親幾句,然後就睜大眼睛向病房裡望去,然而門窗緊閉,隔絕了生與死之間的距離,她什麼也看不見。
就在這時門忽然打開了,出來了二位醫生和一位護士,人人皆臉色肅穆隱帶同情地望着門外的母女倆。
“媽。”她心中忽然寒意上涌,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有種恐慌正在心底無所顧忌地肆掠瘋長,母親也彷彿意識到了什麼,緊緊抓住了女兒的衣角,露出一臉的恐懼之色。
“請病人家屬做好心理準備,我們已經盡力了,你們可以進去見他最後一面。”醫生終於委婉地開了口,儘管見慣了生離死別,然而每一次無情宣判病人的無救之時,心中仍是未可避免的同情難過。
醫生的宣判如平地驚雷,紀清淺呆了一會纔回過神來,立刻扶着母親跌跌撞撞地奔了進去。
父親躺在病牀上,雙目大睜急促喘氣,身上插滿了各式各樣的管子,儀器設備發出短促尖銳的滴滴聲,死神在這個病房之外徘徊不已。
在看到久別的女兒之後,父親無神的目中忽然有了光彩,伸出了一雙蠟黃的手,嘴裡發出了幾個破碎的音。
“清——淺。”
紀清淺心中淒涼一片,走上前慢慢地握住了父親的手,將之貼近了自己的臉,任淚水無聲地滴落在這雙手上。
“爸爸!”一聲深情的呼喚迅速消融了父女倆七年來的冰霜隔閡,父親勉強笑了笑,眼中滾過成串混濁的淚。
父親這雙溫暖的手,曾經牽引着她長大,教她走路教她成長,七年來的形同陌路,並不能阻礙親情的無邊蔓延,他仍記掛着自己最心愛的女兒,恨她不爭的同時,也無時無刻不在惦念着女兒的幸福快樂。
“清—淺,你一定要——做自己,你一定——要快樂!”父親艱難地說完這幾個字,胸口劇烈地起伏,呼拉呼拉如同扯着一個大風箱,急促的咳嗽過後,所剩無幾的生命正在快速逝去。
母親掩面痛哭,紀清淺拼命點頭,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看不清父親的容顏,於是只得拼命拭淚拼命讓父親安心,父親的手緊緊地握着她的手,眼神漸漸煥散。
他彷彿看到了什麼,本已漸閉的眼忽然又睜了開來,驀地射出一縷寒光。
“你進——來!”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
章亦深臉色深沉凝重,輕輕踏入了病房。
“亦深!”紀清淺驚訝無比地叫,她不及細想昨天才訂婚的他今天怎麼會出現這裡?她只是顫抖着害怕,怕章亦深的出現會令父親臨死也不得安心。
她哭了出來。
“我求你不要打擾父親,我什麼都願意,只求你不要打擾父親的安寧。”她的眼神在傳遞着無聲的哀求。
章亦深臉色似乎有些無奈,遲疑着沒有走近老人的身邊。他懂紀清淺的意思,可是——對面那個人卻在招手叫他過去。
老人用盡最後一分力探起了身子,雙手虛空向他的方向抓扯,再次嘶啞着叫道:“你過來,我有話要——對你說!”
章亦深不再遲疑,目光堅定地走了過去。
幾乎是立刻,老人枯瘦的手指牢牢地攥住了他,老人的眼珠深深從眼眶中凸出,一片黃白觸目驚怖之極,就是這樣一雙失去所有生機的眼,此時正死死地盯着他,所有的恩怨情仇皆化作最後一句懇求。
“章亦深,你囚禁了我女兒七年,如果你真的愛她,請對她好,如果她不愛你,請放她離去。”
章亦沉思了良久,目中種種情緒飛掠而過,說不出是不甘還是傷心,最後他終於緩緩說了一句:“你放心。”
他承諾的瞬間,老人便嚥了氣,然而他知道,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