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夢醒(結局)

然而陳導師的消息還沒等到,章氏企業就發生了鉅變。

當日報紙頭版頭條連篇累牘報道,章氏總裁章亦深因涉嫌金融欺詐,提供虛假財務資料爲企業騙取鉅額貸款,於昨日正式被警方聆訊,因警方手中所掌握的證據尚不充分,准予其取保候審,保釋期間限制部分行動自由,如若警方獲得任何進一步資料,章亦深作爲章氏總裁必須隨傳隨到接受審訊。

盛及一時的章氏企業,終於在警方的重拳出擊下走向了末路,據知情人士泄露,此次章氏惹上官非,不排除有人私下密告進行陷害,但也有可能不是陷害,因爲章氏在這一年多來屢次出現金融危機,沒有任何銀行肯輕易借貸於章氏,而唯一能幫助章氏企業走出困境的方氏地產,卻因退婚一事在報紙上與章氏公開決裂,在這種四面楚歌的情形下,章亦深能迅速籌集到資金重振章氏,本就是一個極富傳奇的故事,令商界人士驚疑不已,而今章氏被警方封鎖清盤之後,一切的疑問都有了最完美的解答。

章亦深爲了章氏,居然鋌而走險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民衆議論之餘也不免奇怪,以章亦深多年浸淫商場的手段,做出這樣的事又怎麼可能會被人捉住把柄,這幾乎是令人難以想像的事,想來只能說是他時運不濟,章氏註定要在他手中垮落。

只有紀清淺知道這其中的緣由,許至陽果然說到做到,聽到訊息的當日,她猶如被一桶冰水當頭從頭頂澆下,徹骨的寒意凍結了她所有的思想和靈魂。

她做了種種最不好的猜測,也決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只要一想起章亦深會坐困囹圄,她整顆心彷彿被撕裂成了兩半,痛得無法呼吸,那樣俯瞰一切的人啊,讓他去坐牢,無疑是生生剪斷一雙雄鷹翱翔的翅膀,將一向傲氣的他推入了無間的地獄。

這纔是最殘酷的報復,絕,慘,狠,許至陽終於兌現了他的誓言,用最公平的手段,給了章亦深最沉重的打擊。

她緊緊地咬着牙關,握着手機的整個手都在顫抖,她再也顧不得與章亦深已然分手的事實,頑強地,一遍遍地撥打章亦深的手機,撥打着她爛熟於心,卻很少主動打過的那幾個數字,她要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這種強烈的情緒猶如一把烈火,炎炎地燃燒着她整個身心。

即使他真的要墮入地獄,她也要勇敢站在他身邊,用最真摯的感情,聽從心聲最原始的呼喚。

永遠是無法接通,那個冰冷的女聲將她的一腔狂熱慢慢冷卻成了灰。

她沒有能夠與章亦深聯繫上,卻意外地接到了許至陽的電話。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良久纔有人輕輕嘆了一口氣,低聲說道:“紀姐,對不起。”她急促地喚道:“至陽,你等等——”話筒裡卻傳來了急促的嘟嘟聲。

她從椅子上豁然站起,膝蓋撞在桌腳上擦破了老大一塊皮,鮮血涔涔流落,她卻感覺不到半點疼痛,她嘗試着再打過去,電話那頭已是一片忙音。

不知道許至陽還會再有什麼行動,紀清淺再也等不下去了,抓起鑰匙皮包就往門外跑,王佳妮正端着一碗湯從廚房出來,見她一副十萬火急的模樣不由叫道:“清淺,你到那裡去?”

紀清淺已蹬蹬蹬跑下了樓梯。

她幾乎一口氣跑到昔日與章亦深共同居住的樓下,顧不得喘息平定,目光仰望七樓,那裡黑乎乎地沒有一線燈光,彷彿一座靜悄悄的閣樓,無聲無息地湮沒了所有的前塵往事。

心底掠過失望,慢慢走上樓打開門,屋內一切還保持着當日她離去時的陳設,乾淨無塵,甚至紀清淺離去時尚未含苞的水仙花,如今正在茶几上幽幽開放,清冷的淡香縈繞了滿室。

他不在,那股冷香教人從心底透出寒意。

紀清淺一個人在屋內坐了良久,想着過往的每一個細節,想着那個高傲的男人,是如何一步步放低姿態,從自信到忍讓,從霸道到付出,從禁錮到成全,他爲她做過的一切,猶如春天裡悄無聲息的和風,慢慢吹散了她心中所有的冰凍。

她彷徨過,抗拒過,傷害過,兜兜轉轉來來回回走了一大圈,這才恍惚覺得兩人已經錯過了這麼久。

多年以前,在她最狼狽不堪時,是他把她抱在了懷中,溫言對她說道:“別怕,我送你回家。”

從那時起,他就爲她撐起了遮風擋雨的天空。

她怎麼會那麼頑固地認爲,一個故事如果是一個糟糕的開頭,就必然沒有美好的結局。

然而她幸虧她結束了,否則她也不會懂得放棄過往才能重新開始,相逢一笑恩仇了,他仍是她歷盡疲憊之後最溫暖的港灣。

只是蹉跎多年,夢醒是否已嫌太遲?不然爲什麼她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呢?

在這個世界上,她彷彿已經遺失了他,彷徨四顧,任何一個曾經有他的地方,都再也找不到他的影蹤。

直到陳導師的電話將她從過往的回思中驚醒,她不經意地擡頭,淚水已不知不覺蜿蜒了滿臉。

陳導師帶來的是一個好消息,胡耀博士將於三日後回國,到C市參加一個學術討論會,他把許至陽母親的病情資料傳真過去之後,胡博士表示治癒許母的病極有把握,但他在國內不能逗留太久,建議紀清淺直接帶許母到C市,由他親自觀察病情對症下藥。

這個喜訊似乎來得太遲,如果能早一天,也許一切都會變得不同。

但紀清淺仍在第一時間就給許至陽打電話,他沒有接,她繼續打,一直打到手機電池耗盡,不死心地換了電池接着打,事到如今,她已經不奢望許至陽能對章亦深網開一面了,她只想完成自己的心願,讓自己的人生,能夠再少一些遺憾。

或許,她心底存了渺乎其微的一個期望,或許還給許至陽一個健康的母親,他才能從仇恨中徹底清醒過來。

她發了十數個信息之後,許至陽終於回了一個電話。

“紀姐,你不要白費力氣了,我不會輕易饒過章亦深的。”他的聲音從遙遠的電話那端傳來,帶着破壞一切的決絕和極端鎮定冷漠的肯定。

“我籌謀了這麼久,一步步地將章亦深逼入絕境,如今他即將得到應有的懲罰,任何人也不可能勸我改變主意。”

“至陽,亦深他如果真的做了犯法的事,我想我能夠接受他即將面對的任何懲罰。”紀清淺艱澀地開口,儘管已經做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心仍是不可抑止的痛,“可是你能不能冷靜下來聽我說一句——”

“如果是求情就免了。”許至陽打斷了她的話,忽又嘆氣道,“你與其擔心他,不如擔心你自己的身體,我聽依靈說,你的胃病又犯了。”

那不是胃病,紀清淺本能地想說,卻又忍住了。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關心她,除了這一點未變之外,他可謂是面目全非。

她把胡耀博士即將回國的事對許至陽說了,最後輕聲說道:“你能不能將手頭的事先放一放?胡博士只回國三天,這個機會如果錯過了,以後就很難找了。”

許至陽久久沒有說話,話筒那邊傳來他略爲急促的呼吸,顯見他的心情也是極爲激動,良久他忽然笑了,聲音有些澀然:“紀姐,說來說去你還是想幫他,你不愧是他的女人,很懂得用心用計,輕易便能捉住對手致命的弱點。”

頓了頓又道:“你明明知道這對於我來說是一個極大的誘惑,我拒絕不了,然而一旦這次我欠下了你的情,而我又不願意放過章亦深,你讓我怎麼辦?”他的聲音充滿了疑問焦灼,他比章亦深更象一個生意人,未曾成交先算利益得失,希望母親病體康復與讓仇人得到報應的兩種矛盾的情緒在他心中掙扎交戰。

紀清淺提高聲音:“許至陽,不管你是怎樣想,如今我只想治好許伯母的病。”想到章亦深目前的處境,她的眼中迅速充盈了淚,可是即使無法救他,她也未能狠心做到對許母的病情置諸不理,“這是我和他欠你的,不需要你來報答,至於亦深——”她悲涼地笑了笑,幾乎瞬間心中就有了決定,“無論你怎麼做,我決不會怨你。”

又幾乎停頓了一個世紀之久,許至陽遲疑地開了口,“紀姐,你已經做好決定了?”

“是!”

第二天,紀清淺早早地守在火車站門口,她與許至陽約好了,由許至陽先回家接母親來這裡,然後三人一起坐飛機去C市與胡博士唔面。

九點,許至陽與他母親準時出現在火車站,許母今天精神和氣色看起來都還不錯,她居然能認得出紀清淺,拉着她的手呵呵笑着說道:“紀小姐,是你啊,你這孩子,才一個月不見,怎麼就瘦了這麼多,是不是病了啊?”一邊說還一邊伸手探上了她的額頭。

許至陽沒有說話,眼神複雜地望着紀清淺,紀清淺避過他目光的注視,伸手接過許母手中的行李,順勢挽住了她的胳膊,強笑道:“許媽媽,我和至陽帶你出門去坐飛機好不好?”

許母久病之下,脾性如孩童一樣天真無邪,拍手笑道:“好好好,我還從來沒有坐過飛機呢!”見許至陽沒有跟上,她轉頭衝兒子不耐地喊道:“至陽,你走快些,別在後面磨磨蹭蹭!”

三人的背影越走越遠,車站附近的臨時停車處,一輛銀色的轎車已經逗留了許久。

車中人一直望着窗外,手握在門把處,保持着開門的姿勢,他的手指很修長,骨節停勻,是一雙充滿力量的手,手的主人亦有一雙深邃的眼,靜靜若有所思,只彷彿有那麼一剎那,眼裡閃過了一道凌厲的光,然而最終他還是沉默了。

一行三人溫馨甜蜜地攜手而行,彷彿最親密無間的一家人,那和諧的一幕微微刺痛了他的眼。

“章總,劉經理的失蹤肯定和這小子有關,眼下我們該怎麼辦?”駕駛位上的人憂心忡忡地詢問,打破了章亦深的沉思。

章亦深徐徐吐出一口氣:“劉亭林膽大心細素來狡猾,他連我也不知會一聲就逃跑了,肯定是信不過我,這次他雖幫了我們,難保他不會留下證據自保,你吩咐下去,找幾個人穩妥的人低調行動,爭取不惜一切代價在最短時間內找到他,決不能讓他先落到許至陽手中。”

手下亦知道事情的重要性,凜然點頭稱是。

章亦深又把目光投向遠方,紀清淺三人上了一部出租車疾馳而去,他怔忡了一會才說道:“開車,走!”

汽車向左,伊人向右,他與紀清淺越行越遠。

章亦深垂下眼睫,你還是選擇了他麼?輕輕的一聲嘆息過後,目中再無一絲波瀾。

飛機票是早就訂好了的,距離飛機起飛還有二個小時,時間尚算充裕,紀清淺和許至陽在一間咖啡店坐下,許母親捧了一塊蛋糕吃得津津有味,只紀清淺和許至陽面對面坐着,手指無意識地彈着杯緣,輕叩彼此間難耐的沉默。

許至陽一直望着窗外飛機的起起落落,他的聲音終於從巨大的轟鳴聲引擎聲輕輕傳來,:“紀姐,我真沒想到,你到現在還肯幫我。”

年輕的男孩眼中減了凌厲,褪了鋒芒,斂了幽深,只沉澱出感動與歉意的複雜神情。

紀清淺的目光注視着杯中苦澀的咖啡,調羹輕輕攪動着,涌起泡沫的漩渦,人生也正如這一杯咖啡,有苦澀亦有甜蜜,有起伏亦有平靜,最終還是陷入漩渦中不可自拔。

風波讓人生變得跌宕起伏,可若是沒有這些風波,人生又會變得黯淡平平無奇,無數個起承轉合的漩渦浮上來又沉下去,彷彿一面凸顯的靈鏡,清晰無比地見證了她七年歲月裡破繭重生的心事曲折。

怨命運不公的同時,到底還是感嘆命運給了她一個憩息的港灣,然而只要心還在,夢醒就不會太遲。

如果沒有這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打破兩人此時這種微妙的平靜,或許紀清淺對許至陽暗地裡還有一些隱藏至深微乎其微的幻想,她不是聖人,她這樣傾盡所能地爲許至陽奔波,內心其實還是有所希冀的,只要這個念想太渺茫,潛意識裡她只能剋制。

只要有一分可能,她就不曾放棄過百分努力。

然而在接到這個電話之後,許至陽眼裡飄浮的動容的神色消褪了,戾意重現神情鄭重,隱隱有震驚欣喜的光芒閃爍,幾乎是立刻,他對紀清淺說:“紀姐你等我,我去辦點事就回來,絕不會耽誤了飛機。”

紀清淺清楚地聽到一顆心碎了的聲音。

那是她曾經熟悉的光芒,運籌帷幄勝利在望,想做到的事無所不能。

她這次連落淚的力氣也幾乎耗盡了,只緊緊地握着手中的杯子,悲涼地,絕望地,用一種怯怯的語氣不斷重複道:“你一定要回來,你一定要回來,我等你。”

與其說是在叮囑,不如說是在爲自己打氣。

“章哥,找到劉亭林的下落了,他手中果然保留有近期章氏向銀行貸款的帳目備份,這老傢伙真不是個東西,如果不是章哥,他的女兒早就死了,那能那麼快就找到合適的配型?章哥這樣全心全意地對他,他居然還敢對你有二心,我呸!章哥只要你一句話,我立刻就派人滅了這個王八蛋,保證乾淨利落不留半點痕跡。”章的手下憤憤不平,大罵着自動請纓。

章亦深靠在座墊之上,疲乏地閉上了眼。

“再看看吧,那份帳目備份沒到手之前,且莫慌輕舉妄動。”

他累了,多年來商場的傾軋讓他身心疲憊不已,他本想握緊手中那串晶瑩的紫水晶,悄悄洗卻俗世塵華,只安守家中那一方煙火氣息的樂土,過着柴米油鹽的普通日子,只可惜那串水晶卻不願照耀到他身上,拋下他,留他一個人在俗世裡掙扎,沾染上銅臭血腥。

“章哥,是許至陽!”手下忽然一聲叫,章亦深迅速地睜開了眼。

“他果然一直和劉亭林有聯絡,好象劉亭林交給了他什麼東西,哎呀,章哥你說會不會就是那份帳目?”手下拿出望遠鏡細細觀望,不住大呼小叫。

章亦深劈手奪過他手中的望遠鏡,不動聲色地望過去,許至陽在遠處一個僻靜的橋洞和劉亭林說着什麼,然後劉亭林壓低帽子鬼鬼祟祟地走了,許至陽騎着摩托車向他們的視線裡疾馳而來,他的速度很快,風馳電掣一路狂飆,彷彿趕着去做什麼更重要的事。

章亦深目中掠過憤怒的森寒,那個此刻明明應該在機場的人,居然拋下了紀清淺,固執地回來趟這趟渾水。

章氏出事後,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劉亭林,劉亭林在爲他做過一系列假帳之後,居然狡兔三窟地留下了足以判定他生死的證據。

如果不是許至陽的慫恿,他也絕不會背叛他,許至陽到底是做過記者的人,有一張舌燦蓮花的嘴,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手段,居然能引誘得劉亭林對他公然倒戈。

“章哥,要不要我現在就做掉許至陽?只需一個小小的車禍現場,我保證他再也不能開口說話,包括那份證據,也將化爲齏粉。”手下在請示他,他認爲章亦深也絕沒有猶豫的理由,目前也只有這一條路好走,不是你死就是我忙。

絕不放過你,許至陽,你不要怪我心狠,對你,我已經到達了所能忍耐的極限。

章亦深攥緊了拳,眼裡涌現出了不可抑制的殺機。

然而他遲遲未能下決定。

章亦深一再猶豫,手下遲遲得不到他的命令,驚異地望着他,催促道:“章哥,這裡地方偏僻,再不行動的話,等這小子上了大路就沒機會了。”

章亦深在這最關鍵的時候,忽然想起了無數往事。

最初相見的時候,他抱起她柔軟的身子,悄聲說道:“別怕,我送你回家。”

她默然同意了那個讓她終生難忘的恥辱合約,閉眼跳入了冰涼的水池,從那一天開始,他和她就是一根糾纏不清的藤蔓。

心痛母親之死的那個夜晚,她爲他捧上一碗滾熱的薑湯。

從故鄉黯然歸來,對着遠隔重洋的他,她第一次敞開心防,肆無忌憚地講述流淚。

他向她靠近試探,她卻拿最狠最絕的話來傷害他:“我的孩子,只會在擁有最合法的身分,與最愛的人共同孕育的基礎上纔會降生,你還不夠這樣的資格!”

她向他祈求離開“亦深。”她吸了口氣,眼中慢慢地涌起了淚水,“我們不要再相互折磨了,你放過我好不好?”

瀕危的老人死死地盯着他,所有的恩怨情仇皆化作最後一句懇求。“章亦深,你囚禁了我女兒七年,如果你真的愛她,請對她好,如果她不愛你,請放她離去。”

“亦深。”紀清淺喚他,目光中帶了很複雜的哀求之色,遲遲才說道,“我知道自己沒有立場來要求你,可是,我是說可是,如果我能勸許至陽改變心意,你能不能放過他,既往不咎?”

一切的一切如潮水般紛至涌來,所有跳躍的片斷最後化成紀清淺一雙倔強傲然的大眼,那樣濃烈的包含着憤怒與不平之氣的情緒,在瞬間就如宇宙間深邃的黑洞,牢牢地攫取了他的心。

教他冷汗涔涔,不能呼吸。

“七年,我把一個女人最珍貴的青春年華都賠給了你,你還要我怎樣?”

他終究是無法傷害紀清淺啊!

彷彿只猶豫了一瞬,章亦深卻覺得似乎時間凝滯了許久許久,最後他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艱澀而沙啞,彷彿歷經沙漠而回,嗓子乾涸得沒有一絲水分。

“讓他走,不要管他。”

手下震驚地望着他,百般疑惑不解,他再次重複,提高了聲調厲聲喝道:“讓他走!”

前方十數米外突然傳來刺耳的剎車聲,一輛摩托撞上了路邊的綠化帶,在地上翻滾了許久才停下,車子固然撞得面目全非,車手亦被慣性摔出了老遠,悽慘之極地墜落到了地上,掙扎了數下便無聲無息。

良久,他的身下涌出猙獰的血,鮮紅而觸目,蜿蜒了一地。

“啊?是許至陽,這小子真背,不用我們動手,他自己倒快要死了!”手下哈哈大笑,笑聲中有如釋重負的神情,“我去拿他手中的帳目備份,然後他的死活就與我們無關了。”他興沖沖地就要下車,卻沒有注意到章亦深眼中神色森寒凌厲。

“不要動,讓我去。”他怒目瞪他一眼,迅速拉開車門,幾步便奔到了許至陽的身邊。

許至陽擡起滿是鮮血的臉,模模糊糊地說了一句:“我要去機場——”頭一歪,徹底地暈了過去。

他身上的手機傳來了滴滴聲,顯示信息來到,打開,紀清淺的留言赫然在目。

“至陽,我等你,你一定要來。”

章亦深眼底劃過最深刻的痛楚,閉了閉眼,感覺喉底有一股血腥就要紛涌而上。

“清淺,我欠了你七年,如今我全部還給你。”他在心底吶喊了一句,猛然伸出手,穩穩地抱起了許至陽鮮血淋漓的身子。

同一時間,紀清淺站在機場的登機入口處,淚水模糊了她遙望的視線。

許母不明所以,悄然問道:“紀小姐你爲什麼哭了?”

“我等不到他,我救不了他。”她痛哭出聲,慢慢蹲到了地上,手中的機票護照紛然落地,如片片飄落的蕭瑟秋葉。

“據本報特約記者報道,今日九點淮山路發生一起嚴重車禍,傷者許至陽身受重傷昏迷不醒,被一路人經過救起送往醫院搶救,經記者證實,救人者乃章氏企業總裁章亦深,與傷者許至陽夙有舊怨,於是一起簡單的車禍內情亦變得撲朔迷離,到底章亦深是救人或是故意傷害?且看本所記者繼續關注揭露未解之迷。”

“據本報記者追蹤報道,日前警方出示了一份從傷者許至陽身上尋獲的章氏企業貸款明細帳目,宣佈正式逮捕章氏總裁章亦深,除對他涉嫌金融欺詐提起公訴外,另追加一條故意傷害罪,指控他涉嫌對許至陽存在謀殺滅口之行爲。”

“傷者許至陽昏迷未醒,如若章亦深被涉嫌謀殺滅口之罪行判定,兩罪並罰,章亦深將至少獲刑十數年甚至無期。”

“許至陽昏迷數月醒來,第一句話居然是向媒體證實,章亦深當日確實對他有救命之恩,至於謀殺滅口之事純屬子虛烏有,在他的一力證詞之下,警方撤消了對章亦深涉嫌謀殺的指控,但因金融欺詐罪成立,章亦深最終獲刑七年,曾經輝煌一時的章氏集團,終於在一片唏噓聲中煙消雲散。”

七年之後。

那是一片陽光明媚的早晨,沉重的鐵門吱吱聲傳出之後,沙陽勞教所的大門徐徐打開。

外面的陽光有些刺眼,然而卻是久違的溫暖與自由,章亦深吸了一口氣,目視着鐵窗外的青草樹木,那一片生機盎然的綠意深深地令他沉醉。

勞教主任拍了拍他的肩,溫和地對他笑了笑,在這七年的勞教生涯中,這個穩健內斂,氣質非凡的男人給他留下了極佳的印象。

“走吧,別回頭。”他笑着鼓勵他,章亦深沒有回頭,腳步卻停頓了一下,然後大步邁出。

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當年令她銘心刻骨的女子,大概如今已是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吧。

默默無語走出大門,五月的季節,風中飄來淡淡的花香,廣玉蘭樹正在道路的兩側靜靜開放,那樣沉靜的一朵朵潔白的花,彷彿天際飄逝的白雲,不可觸摸卻又清晰如昨。

章亦深仰起頭去注視那朵最大的花,白的花,黃的蕊,無聲地浸潤出芳香,他伸出手來,離那朵花只有咫尺之遙,然而他卻笑笑收回了手,那樣美的花,應不屬於任何人吧,那麼又何必勉強摘下,讓它枯萎凋零呢?

身邊有另一縷幽香沁入鼻端,那樣熟悉的香味,多年以前,曾在他懷中無數次靜靜綻放,幾乎是摒住呼吸,他不敢置信地回過頭來。

身後淺笑佇立着,可不正是紀清淺!

七年了,她依然雪膚花貌,容顏清麗如昔。

“亦深。”她向他伸出手來,充滿笑意的眼中泛起了晶瑩的淚光。

章亦深一把握住了她的雙手,閉上眼,極力壓制自己心底激動的情潮,慢慢地,有力地摸過她一個又一個手指,脣角漸漸漾開了笑意。

沒有戒指,真好!

她能來等他,是他意想不到的驚喜。

“亦深,我來接你回家。”她反握住他的手,溫暖的掌心蓋住了他手心的微涼,溫柔一笑,那樣的嫺靜素雅,連樹上的廣玉蘭花也驟然失去了顏色。

章亦深站住,深邃的眼睛盯着她,緩緩問道:“回家?”

紀清淺點頭,轉頭招呼身後道:“七七,別再只顧着玩了,我們要回家了。”

隨着她的呼喚聲,身後花壇處冒出了一個小女孩嬌小的身影,她手中舉着蒲公英,快活無比地向紀清淺奔了過來,大聲叫道:“媽媽,你看,這是蒲公英。”

小女孩眉目清靈,笑得象一朵綻開的花,章亦深卻沉下臉來,怒意一點點堆積在他的眼底,猶如狂風巨浪就要爆發。

他冷冷道:“紀清淺,她是你女兒?”

“是啊。”紀清淺彷彿沒有聽出他語中的怒氣,蹲下身子替女兒擦臉上的汗,一陣風過,小女孩手中的蒲公英呼拉一下就全飛走了,溫煦的陽光下猶如打了傘的一朵朵小精靈,輕輕飄散到了四面八方。

章亦深冷哼道:“紀清淺,你好!”再不向她多看一眼,鐵青着臉轉頭就走。

紀清淺蹙眉正想叫他,懷中的女兒卻嘟着嘴小小聲地說了一句:“媽媽,爸爸爲什麼一看到我就走?他是不是不喜歡我?”

小女孩的聲音雖小,聽到章亦深的耳中卻如晴空霹靂,他猛地收住步子,詫異無比地回過頭來,顫聲說道:“清淺,她剛纔說什麼?”

紀清淺摸了摸女兒的頭髮。

“她是你的女兒,今年已經七歲了。”低聲又道:“那天你不是說想要一個孩子嗎?於是她就聽你的話來了。”

章亦深從震驚無比中回過神來,一時幾乎不敢相信,這樣巨大的喜悅太突然了,他握着紀清淺的手,呆了半晌,驀然垂下眼睫,聲音中難掩激動。

“哦,清淺,你會不會嘲笑一個想流淚的男人?”

紀清淺搖搖頭,明明是笑着望着他,淚水卻從雪白的臉上悄然滑落。

他和她站得那麼近,他們呼吸可聞,就連淚水也彷彿交織在了一處,多年以前他們就相愛了,然而直到現在,彼此之間才真正把握住了生命中的麗日晴天。

“清淺,我太高興了。”章亦深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彷彿要飛揚起來了,小女孩正仰着清澈明亮的眼睛望着忽哭忽笑的爸爸,目光轉動似乎有些困惑,章亦深一把抱起了女兒,臉頰捱上女兒嬌嫩的小臉,柔聲問道:“小傢伙,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章七七。”小女孩揚起小臉得意地回答。

七七,兩個七年的夢,如今終於夢醒人團圓,章亦深與紀清淺相互對望,太多的喜悅皆融化在這眼波盈盈一望中。

章亦深一手抱着女兒,一手牽着紀清淺,含笑說道:“走,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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