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念決然的意志在荀子這一聲呵斥之下動搖了,面色驟變,縈繞周身的凌然劍氣也在一瞬間失去了一往無前的威勢,雙手握着的太阿在這一刻變得無比的沉重,無論如何也揮不下去了。
荀子的話猶如驚雷一般在耳邊響起,驚得伏念脊背發涼。
因爲伏念這一刻陡然發現,自己若是真的以死明志,寧折不屈,不談其他,單單還是儒家小聖賢莊之中的弟子便會有不少跟隨自己而去。
原來死亡只是逃避……伏念心中微顫,神色變得無比的複雜,最終高舉的太阿劍緩緩垂落,隨着他鬆手,插入了地面之中。
“師叔,伏念明白了。”
伏唸對着荀子傳音的方位拱手作揖,眼神在這一刻宛如死水一般平靜,淡漠的說道。
他雖然活着,可心卻已經死了。
因爲伏念很清楚,他放下劍的那一刻就代表他與六劍奴的比試輸了,按照約定,儒家小聖賢莊將併入玄黃學宮,從此之後世上再無儒家,哪怕有學子學習儒家學術,也與儒家無關。
老師交到他手中的基業,他終究沒有守住。
安靜了一會兒。
李斯率先打破了平靜,看着神色略顯頹然的伏念,沉聲道:“伏念先生既已棄劍,此次比試六劍奴勝,希望儒家遵守與帝國的約定。”
“自然,自今日起,儒家解散,所有弟子不得以儒家弟子自居……”
伏念看向了李斯,緩緩的說道,隨着話音落下,他的精氣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靡了下去。
筆直的腰桿似乎也隨着這句話的落下彎了。
這世上總會有這些寧折不屈的人。
洛言看着武道境界跌落的伏念,神色動了動,想開口安慰兩句,可這種虛僞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了,造成儒家這般情景的不正是他洛某人,這個時候上去安慰頗有點貓哭耗子假慈悲。
“心境碎裂,精氣神渙散,若不及時止住,命不久矣。”
曉夢看着伏念,冷冽的眸光閃了閃,低聲輕語。
伏唸的劍道剛正不阿、堂堂正正,可今日,他卻自己將自己毀了,先前那一劍的威勢有多麼恐怖,此刻的狀態就有多麼糟糕,凝聚的精氣神在一瞬間散去了,宛如被戳破的氣球。
“師兄!”
顏路身形一閃攙扶住了站不穩的伏念,擔憂的叫道。
“沒事。”
伏念得到顏路的攙扶,搖了搖頭,目光並未看向李斯,而是轉向了洛言:“櫟陽王,我想知道,帝國會如何處置小聖賢莊的儒家弟子。”
“帝國已經在各地開辦了學院,才學品德出衆者可以去往這些學院教書育人,若是不願,也可自尋出路,帝國不會干擾他們的自由,只要他們日後不以儒家弟子自居,刻意散播仇恨,與帝國爲敵,帝國不會難爲他們。
帝國滅諸子百家不是要斷絕你們的傳承學術,帝國要做的是一統諸子百家,將所有的學術歸納,供世人學習。
這也是學院存在的意義。”
洛言面色認真了幾分,沉聲的說道。
“小聖賢莊可以留下嗎?”
伏念看着洛言,詢問道。
“此事,伏念先生不妨詢問相國,畢竟這些事情都是他負責的。”
洛言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一旁的李斯聞言,老臉都是綠了,他哪能聽不出洛言話語的意思,這是又要他背黑鍋,本以爲伏念沒有自絕,自己或許可以逃過一劫,可眼下伏念這個問題卻是讓李斯表情都僵硬了。
小聖賢莊能留下嗎?
自然是不能!
小聖賢莊可是儒家弟子心目中的聖地,與墨家機關城何等相似,這類地方若是不滅,如何徹底滅了儒家弟子心中的信仰。
伏念嘴角扯了扯,看着沒有明說的洛言,心中也有數了,瞬間氣息更加萎靡了幾分。
他不但沒有守住儒家,連最後的“家”也沒了。
洛言腳底抹油了,眼下這個氣氛他有點待不下去了,將收尾的事情一股腦的扔給了李斯,自己則是帶着曉夢前往後山拜訪荀子,要燒小聖賢莊,此事終究得和荀子商量一二,該給的面子還是需要給的,當然,結局並不會有多大改變。
可做不做卻是另一方面。
……
竹林小道。
曉夢腳步輕盈,修長的玉腿嚴絲合縫,走路的姿態都是令人賞心悅目,一雙妙目打量了一下四周,最後落在了道路盡頭的小築上:“儒家的荀子便隱居在此處?”
話音落下,一股隱晦的波動自其腳尖盪漾開來,宛如水滴落入湖面,淡淡的波紋瀰漫開來,片刻之後,消失無痕。
“道家天宗的把戲,你便是北冥子所收的關門弟子曉夢?”
就在曉夢施展小把戲試探一二的時候,屋內一股浩然的氣息瀰漫開來,隨着話語聲直接衝散了着一股隱晦的內息。
“……是。”
曉夢眸光閃了閃,對於荀子並無多少敬意,淡漠的應了一聲。
這世上能干擾她心境的人或事終究只有那麼一點,儒家的荀子顯然並不在此列。
“進來吧。”
荀子聲音平靜了幾分。
洛言全程並未插手,看着曉夢與荀子的短暫交鋒,管中窺豹,他對於二人的實力大致有了一些瞭解和判斷,都是當世站在最巔峰的那一小簇人。
屋外的書童將洛言和曉夢迎入屋內。
荀子冷着一張臉,手中捧着一本棋譜,正研究着一盤圍棋,其上黑白兩子廝殺,狀況頗爲焦灼,似乎是一盤難分難解的殘局。
“會下棋嗎?”
荀子擡了擡眼皮,掃了一眼曉夢,詢問道。
“會,但沒興趣。”
曉夢看着眼前這個老頭子,同樣冷着一張臉,語氣淡淡的迴應道,一副你冷,我比伱更冷的樣子。
道家天宗的人可真是不討喜……荀子目光閃爍了一下,輕撫鬍鬚:“道家天宗也投靠了帝國?”
“只是一個選擇。”
曉夢淡淡的說道。
此刻。
洛言對着荀子微微一禮,有些歉意的說道:“今日之事打擾前輩了。”
“該說的話都已經說清楚了,無需廢話,老夫對於儒家二字沒那麼執着。”
荀子看向了洛言,輕哼。
洛言乾笑了一聲,硬着頭皮繼續說道:“今日之事雖然結束了,不過李斯卻想燒了小聖賢莊……”
說完,洛言也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荀子。
荀子眨了眨眼睛,有點震驚的看向洛言,顯然沒想到洛言來此竟然是爲了說這些,心頭莫名有些怒火,帝國做事未免太過不留餘地了,不過片刻之後,他卻是明白了此舉的意圖,臉色頓時陰晴不定。
對於儒家,荀子或許沒多少執着,可對於小聖賢莊這個居住了一生的家,他還是有些感情和依戀的。
“非要如此?”
荀子沉聲的詢問道。
“可以改建一二。”
洛言委婉的說道。
荀子這一刻也沒了研究棋譜的心思,看向了洛言,冷笑道:“說的好聽,老夫若是不答應,你們便會不做嗎?罷了,既然到了這一步,儒家也沒什麼不可以棄的。”
“前輩高義。”
洛言流暢的順勢拍馬屁。
荀子冷着一張臉:“還有事嗎?沒事就出現吧,老夫近幾日沒有閒情會客。”
至於曉夢,他一開始有些好奇,不過見面之後,他對於曉夢卻是好感全無,這小丫頭脾氣性情他都不喜歡,也看不順眼,自然沒有接觸一下的打算。
洛言也沒有廢話,對着荀子拱手一禮,便是帶着曉夢離開了小築。
來此只是知會一聲,荀子同不同意無關緊要。
最重要的一步已經走出去了,接下來的不過是收尾,當然,還有背鍋,這些事情傳回咸陽城,李斯的麻煩不會小,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李斯將被推出來背鍋,平息衆怒,之後便是整合諸子百家的學術,將其盡數搬入學宮之中。
待得洛言和曉夢離去。
荀子才微微有些失神,低聲自語:“也不知未來是福是禍,罷了,老夫都一把骨頭了,未來終究是屬於年輕人的。”
諸子百家一統有好處也有壞處,一切都得看帝國的發展。
若能物盡其用,秦國也會成爲史上最強大的帝國。
若是不能,那未來也許會有一場災難。
正如曉夢所言的那般。
一切只是一個選擇。
三日之後。
桑海城一處臨海的高臺之上,墨家鉅子以及幾位統領盡數被拉到了此處,今日正午斬首示衆。
此事依舊由李斯負責,既然選擇背鍋俠了,李斯自然需要將所有的黑鍋全部背下去。
除了李斯,蒙恬率領五百秦國精銳封鎖了四周的街道,章邯以及影密衛也是隱藏在暗處,趙高帶着六劍奴貼身保護李斯,坐等他人來救。
不過眼前這個局面,誰來都不好使。
“要死要死要死……想我盜跖一生放浪,想過無數種死法,就是沒想過這種窩囊的死法~”
盜跖被鐵鏈捆綁,雙膝跪地,一臉生無可戀,頂着太陽,看着四周部署的秦國精銳士卒,心中冰涼冰涼的,這一刻,他感覺自己的死兆星在閃爍,察覺不到絲毫生機,就連逃跑也做不到。
因爲帝國的這些狗腿子不講武德,竟然給他餵了毒,四肢乏力,連跑的力氣都沒有了。
高漸離倒是神色不變,腰桿筆直,無懼生死,他此刻只擔憂一件事情,雪女怎麼樣了,有沒有被洛言欺負,能不能活下去。
可惜,從被抓如噬牙獄開始,他就沒見過雪女以及洛言。
“看來今日是我們墨家的主場~”
盜跖看向了一旁躺屍的燕丹,苦澀的說道。
燕丹已經廢了,執劍的胳膊早就斷了,經脈更是稀碎,此刻宛如活死人,拉過來也是湊數的。
高漸離聞言,目光也是閃爍了一下,擡頭看向了李斯、趙高等人,平靜的說道:“看來帝國是希望有人來救我們。”
“別想了,我倒是希望他們不要來。”
盜跖輕嘆了一聲。
不過很快,盜跖和高漸離都是臉色變了變,因爲一旁又拉來了十數位墨家弟子,這些墨家弟子皆是隱藏在村落裡的弟子,他們怎麼會被帝國抓來,莫非班老頭那邊也出事了。
隨着幾名墨家弟子講述。
盜跖和高漸離都是面色鐵青的罵了一聲卑鄙。
至於罵的人自然是洛言那貨,對方邀請雪女和班大師談判,結果雪女和班大師都被留下了,然後他們隱藏的村落就被一鍋端了,除了寥寥數人跑了之外,其餘人盡數落網。
“雪女……”
高漸離這一刻無比擔憂,他很怕雪女被洛言欺負了。
李斯看着下面這些墨家叛逆,神色冷漠,眉宇間也有着幾分疲憊,這幾日,儒家的事情當真將他折騰的不輕,單單是寫奏章就花費了一天的時間,至於火燒小聖賢莊,最終是以走水的形式進行的。
小聖賢莊算是徹底沒了。
這些事情,李斯都背下了,對比之下,眼前這些墨家統領的命倒是算不得什麼了。
“時間到了,行刑!”
李斯看了看天色,冷漠的吩咐道。
隨着話音落下,四周秦國精銳士卒頓時戒備,就連六劍奴也是站立釋放,以防有可能到來的襲擊。
可最終,什麼也沒有等來。
刀穩穩的落了下去。
頭顱滾地。
……
距離行刑之地不遠處的一座高樓之中。
洛言正帶着曉夢看着這一切,大司命守在門口的位置,不光時不時的瞥向曉夢,對於這個近幾日纏着洛言的道姑,她心裡也是有些不舒服,偏偏對方的身份她又不敢說什麼。
話又說回來了。
東君大人就不能管管洛言?!
瞧瞧,這出去一趟,洛言連道家天宗的掌門都勾搭上了。
“生命何其脆弱~”
曉夢幽幽的看着被剁了狗頭的墨家衆人,輕聲的說道。
“脆弱是相對的,比起這些人,你看看那些人,他們活着又是何等的堅強。”
洛言目光看向了遠處的芸芸衆生,輕聲的說道。
有些人活着就已經很努力了,而有的人,卻是整日沉迷於抗秦的事情,有點力量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曉夢看向了那些路人,目光閃爍,有時候她覺得洛言真的很適合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