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內不過六七人,除了一個二十多歲子侄輩外,其餘都是三四十歲,其中一個還是鍾青昌的小叔。
這幾人就是鍾家在錦官府能說得上話的人了,另有幾個在外面沒趕回來,畢竟商人世家,不可能天天待在家裡。
鍾青昌話問出口,靜了一下,那個二十來歲的青年搶先道:“大伯,既然使君要求我等辦事,我等就該好生配合,如此必能領先何、徐、李等家。”
他話音剛落,坐在上首一個男子就哼了一聲:“裕哥這話說得就不對了,先不說咱們家爲什麼要支持那陳家子......”
話說到一半,鍾青昌皺眉喝道:“老四!注意稱呼!”
那男子一窒,終究不敢同鍾青昌硬頂,撇了撇嘴繼續道:“就憑這半年多我們鍾家多買鋪子少買田,便是想投靠那個陳使君,也沒東西給你獻出去。”
待他說完,鍾青昌拍了拍木幾,神情嚴肅道:“不論你們心裡面怎麼看陳使君,只要他還在咱們錦官府一天,你們就得敬着他一天!”
見他如此,堂內幾人皆是喏喏。
又安靜了一會兒,鍾青昌的小叔開口了:“雲山你是族長,你的手段咱們大傢伙都看在眼裡、服在心裡,你說該怎麼辦,咱們就怎麼辦!”
這話一出,這幾人紛紛道:“是極!是極!族長你怎麼說咱們就怎麼做!”
看着堂內幾人的神態,鍾青昌暗自嘆了口氣,突然有些擔憂鍾家以後的發展。
不過他沒消沉多久,很快就回過神來,稍稍考慮一番便開口道:“既然如此,豐樂。”
他那侄子名安裕,字豐樂,聽到呼喊後立刻起身:“請族長吩咐。”
“你今晚請汪先生喝酒,探一探底。”頓了一下,鍾青昌緩緩道,“你不要答應什麼,有什麼要求就回來告訴我。”
“是!”雖不得自主,但鍾安裕還是比較興奮,當即大聲答應下來。
“使君。”華陽縣令範貞卿推門進入書廳。
“叔燾來了?坐吧,我把這一份文書看完。”陳佑只是擡了一下頭打聲招呼就繼續低頭批閱文書。
範貞卿嗯了一聲,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雙手搭到膝蓋上,腰挺得筆直。
範貞卿今年三十四歲,原本是侍衛親軍一個軍的校尉,因爲在戰鬥中左腿骨折,勉強治好之後也跛了,還不能太過用力,便安排到錦官府來當一個縣令。
這半年來倒也兢兢業業,沒出什麼岔子,沉穩作風渾不似一個武夫猛將。
那一份公文也沒有多麼複雜,陳佑稍稍思考一番便寫下批語放到一邊。
這才放下筆,看向範貞卿,笑道:“最近縣裡可有什麼難事?”
“倒無甚難事,縣裡大戶多,不管什麼事情,只要同大戶商量好,就都能辦成。”
看範貞卿一臉認真,陳佑搖頭道:“之前你我二人也認識,你還要試探我嗎?”
範貞卿尷尬一笑:“還不是被那羣人逼的?”
聽着這話,陳佑奇道:“怎麼?不過兩三個月,就這麼囂張了?”
“使君你離開的早,沒看到收秋稅時候的景象,我是受夠了這腌臢鳥氣!”範貞卿臉上滿是無奈,“之前這羣人忙着搶食,有求到縣衙的地方,一個個把我捧着供着,還好臨來之前王將軍提點了我幾句,我這纔沒飄起來。”
他話語中的王將軍,應該指的是原侍衛親軍步軍都指揮使、現彰義軍節度副使知節度使事王江。
陳佑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範貞卿接着道:“後來原本的大家族都被掃光了,空出來的那些田地商鋪什麼的也都分了七七八八,就有之前不怎麼顯眼的小家族一下擴張了好幾番。”
掃清大家族這件事當時還是陳佑乾的,帶兵巡查不法事,問罪、處斬、抄家,錦官府這一片的家族只要稍有不順意,就免不了家破人亡的結局。
偏偏這一套在當時來說效果頗好,被蜀地其它州縣學了去,間接來說,也是如今蜀地不穩的一個原因。
倒了一頭獅子,養肥了幾條狼,何、徐、李、鍾等家族就是這個時候發展起來的。
說着說着,範貞卿猙獰一笑:“估計是看王少尹心善,這幫殺才竟然趁着收秋稅的時候收買縣衙,想要把持鄉里!嘿!溫江縣的彭縣令比我脾氣還火爆,直接就鬧將起來,死了百八十個人。”
聽到這裡,陳佑眉頭一皺,打斷範貞卿的話:“此事如此嚴重,我怎不曾知曉?”
範貞卿猶豫了一下,然後才道:“王少尹說要穩定,雙方各自申斥一番,把這事平息了。”
想了想,他又補充道:“不過聖人是知曉的,王少尹當時帶着彭縣令一齊去行營求見聖人的。”
“嗯。”陳佑點點頭,“你接着說。”
“也沒什麼好說的了,那些個殺才退了一步,縣衙也退了一步,現在鄉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那些人都要插一手,着實憋屈的很!”
頓了一頓,範貞卿又搖頭道:“也不是說王少尹不對,十月初的時候,灌州鬧了起來,縣令都死了一個,還是劉將軍親自帶兵過去才安定下來。相比起來咱們錦官府卻要好一點。”
說到這裡,範貞卿看向陳佑:“使君,老範我沒讀過聖賢書,但朝廷對我那是沒得說!在華陽縣幹了這幾個月,真心覺得這縣裡面家族不除掉,鄉里縣裡都不安穩啊!”
說完之後,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陳佑,期待陳佑能給出一個振奮人心的保證。
只是陳佑沉吟一番之後開口問道:“叔燾,我且問你,你覺得我們把現在的那些家族除掉,還會不會產生新的家族?”
“這......”範貞卿沒辦法回答,或者說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陳佑深吸一口氣,又問道:“你仔細想想,有什麼辦法才能讓這些個家族再也無法產生?”
好一會兒,範貞卿突然道:“也不一定要沒有家族,只要把那些壞的家族除掉就好了。”
“呵呵。”陳佑輕笑一聲,“叔燾,你家裡幾口人?”
雖不知陳佑爲何這麼問,但範貞卿還是老實答道:“好叫使君知曉,我家裡除了我那渾家,就兩個半大小子。還有一個哥哥,卻是十多年前失了音訊。”
這個家庭情況,把陳佑原本想說的話堵在了嗓子眼裡,好一會兒才悶聲道:“你可以去調查一番,什麼樣的家族是好家族,又什麼樣的家族是壞家族。”
見範貞卿面露疑惑,陳佑解釋道:“當你知道好與壞的區別之後,才能知道怎麼樣去除壞的,保留好的。”
範貞卿這才點點頭,應下此事。
到這裡,這場談話就算完了,陳佑伸手拿起一份新的文書,範貞卿識趣告退。
待書廳門關上,陳佑卻將文書放在一旁,撐着下巴陷入沉思。
本來這次談話應該是範貞卿表明站隊態度的一次談話,當然了,目的已經達成,只是其中過程卻出乎陳佑的意料。
陳佑想要設立農事宣講院,想要典出農具耕牛,其目的就是爲了減弱地方家族對鄉里的影響力。只是現如今一個軍隊轉來的縣令都知道地方家族對朝廷的爲害,那這些產出讀書人的家族會不會也能看出陳佑的措施對他們家族的危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