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雨拍打着玻璃,從裡往外看得不真切,玻璃裡面是一層薄薄的水汽,裡外誰也看不見誰的臉。外面的烏雲伴隨着遠方低沉的雷聲,讓一切更加壓抑了。誰都不願意看見這種狀況,相處了6年的夥伴,突然告訴你,今天你們中間只有18個人能有合同,剩餘的都只有自己找門路,或是期待着奇蹟的發生。
高個子,方臉,三七分頭髮乍看下烏黑一片,仔細看就發現髮根處的顏色是花白的,顯然年紀不小了,鼻樑上架着茶色眼鏡,標槍一樣的站在玻璃窗前,眼神沒有一絲遊離,也不知道他是否看見了那些仍然奔跑的身影。手裡的香菸半截菸灰頑強的沒有掉落,似乎是在證明男人保持着這個姿勢有段時間了。
“他們這麼做如果真的有用的話,我能眼睜睜看而不出現嗎?”男子略帶滄桑的嘴角終於說話了。
“許指導,都說困獸猶鬥,這也是這些孩子能做的最後努力了,還能怎麼辦。我們着急也沒辦法呀!從他們來的第一天就知道,這條路有多不容易,大環境下的小人物,說的就是他們,也是說我們。年齡都到了,走了誰都不甘心。我知道您心裡不舒服,可是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您休息下吧,晚上還有歡送會您必須出席的。”身旁一個40左右的中年人手裡拿着菸灰缸走了過來。他是老人的助手!
老人是誰?只要關注足球的人就一定不會陌生,他就是上海灘的足球教父,中國足球職業化的重要引導人之一,冠軍教練---許根寶!
這裡是他的足球人才培訓基地,上海崇明島。今天對於基地來說是一個大日子,中國足球超級聯賽,中國足球甲級聯賽的多個球隊來這裡挑選人才。有的俱樂部是需要充實自己的梯隊,會選擇一些有潛力的小球員,這種比較少,畢竟這樣的球員許指導自己也不願意放,而且小球員大多是上海本地的,這種情況下家長一般都不願意放心,最重要的是他們太小籤不了職業合同。還有些球隊則是需要一些能上場比賽或是能作爲替補的年輕球員,比如剛剛升入中甲的上海東亞足球俱樂部,由於地處上海,和許指導也有很多合作,所以更願意選擇本土小球員。但是最終多傢俱樂部選擇的球員人數也就只有18人,這已經讓許指導很滿意了。
有人入選就有人落選。元旦剛過,海島的氣溫偏低,加上今天大風加小雨,還伴隨着不多見的冬雷,4—8度的氣溫讓人直打哆嗦。訓練場上,守門員一個大腳開球,一個高大的紅背心高高躍起,在空中和同樣高大的紅色背心撞個正着,誰都沒有佔到便宜,雙方都沒有爭得球權,在草皮上蹦了三四下後被後面插上的紅隊球員得到。擡頭一撇,前方最近的防守球員位於左前方大約10米,可以選擇帶球突進。腳尖一捅,加速,右腳正腳背一順,足球先一步加速,調整步伐,身體轉移到足球的左後方1米左右,隨時可以隔斷左前方防守球員的逼搶線路。足球在減速,紅背心減速,衝上了的防守黃背心也放低重心,準備把紅背心逼停在前方2米,等待隊友協防,中後衛貿然上搶是不明智的,成功的協防永遠比單個上搶成功更能讓教練放心。帶球的紅背心見到來人,這是自己一個寢室熟悉到穿一條褲子的兄弟,話說內褲都借過,能不熟悉嗎。這小子會上搶,一定會,現在減速降重心只是爲了迷惑我。腦子剛剛想完,對面的黃背心兄弟就突然加速,猶如餓虎般撲向足球。作爲中場球員,你必須會跑,進攻時候快速推進要跑。防守的時候你要能第一時間逼搶。作爲前場球員,你必須擁有出色的體能,除非你是因扎吉。可是,爲了這最後可能出現的機會,已經跑了快2個小時。全場比賽加上加時賽也才2個小時,但是這場比賽可沒有那麼長的中場休息。體能下降嚴重,腿就發軟,然後就是動作遲緩變形,本來打算一拉一扣再次加速的,結果球拉回來,腳慢了,沒能扣到球,兩隻腳撞到了一起,兩個人的膝蓋正面撞到了一起!這種碰撞倒是不會受傷,但是會痛,鑽心的痛。痛到兩人幾乎同時倒地,泥水染得球衣變了顏色,兩張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污濁的草沫子。
嘀嘀的哨子聲音響起!客串裁判的助理教練大口喘着粗氣,口裡乾的出鳥了!這些孩子和他一起生活了好幾年,有幾個還是他親自帶到基地的,真是當做兒子在教。就是想讓來挑選的官員能多看這些落選的孩子一眼,期盼着他們能發現遺珠,才最終有了這場沒名堂,沒有時間規定的比賽,還有多久結束不知道,比分也不記得,總之他能做的就是讓孩子們自己再拼一次,這對於他們來說意味着什麼他很清楚,可能這場比賽就是他們中的某些人這一輩子最後的出場時間了。
“小毅,我跑不動了。我們這麼跑有用嗎?那些個領導選完了人,估計在吃吃喝喝了吧,我們這麼努力的表現是爲了讓他們看看,我們也很優秀,可是這真的有用嗎?小毅,我老子說了,這次沒選上就回老家了,家裡包了200畝的桔園,他準備回家做地主,家裡一個遠房表舅在縣裡高中做教務主任,學籍什麼的也可以弄回浙江。我估計也就這幾天的事了。不管怎麼樣,你可別忘了我呀,常聯繫!”邊說邊喘氣,兩個好兄弟就這麼躺着,誰也沒爬起來,都沒力氣了。
看見場上體力最好的兩個傢伙都累趴下了,大家也就停下來了,然後就都躺下了。如果是平時,教練一定會催促大家站起來回到室內,但是今天就由着他們吧。
“我不甘心呀!”也不知道誰哽咽着吼了出來。場上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冰冷的雨水拍打着年輕的心,然後通過心靈深處爆發的情感,帶出了淚。可是誰又能嘲笑年輕的淚水呢?他們也付出了汗水,甚至比那些被選中的人還要努力,可是在十八十九歲這個不尷不尬的年級,留下來不現實了,馬上有小球員來,基地資源有限,只能讓他們“畢業”。沒有選中,基本意味着這條路到頭了。如果是足球發達國家,他們有多個不同年齡段的梯隊,各個俱樂部之間的梯隊還有轉會,有幾個業餘聯賽,有3到4個級別的職業聯賽。所以他們的小球員有足夠長久的時間來享受足球,說不定就有些大器晚成的在25歲以後才進入職業聯賽,最終成名。當然一邊送外賣,當醫生,買保險,然後還能參加國際a級賽事的球員也不少,這就是完善的足球人才培訓體系或是聯賽體系。而在中國,這些遠遠不達標!所以國內球迷老是說中國13億人口選不出11個能踢球的這種笑話是不正確的。你要看足球人口有多少,有多少在足協註冊的球員,少,真的很少!
“你們都是好樣的,不丟臉。走出去就算不踢球也會是個出色的人,我確信這一點。現在回宿舍,好好洗個澡,別感冒了。林毅,你和李曉風沒事吧?沒事就起來,地上涼。”
“我沒事教練,就是想躺下,再親近下這片草皮!”叫林毅的男孩一遍喘氣一遍恭敬的回答教練。教練回室內了,趙三虎爬了起來,回宿舍了,宋餅乾也洗澡去了,一個個都離開了球場。當最好的兄弟李曉風爬起來又蹲下,拍拍林毅的胸口,也走了的時候,整個球場就只有他一個人了。
林毅此時不願意接受這個結果,不是不甘心,他沒有遇到不公正待遇,那個被選走的和他同位置的兄弟平心而論,的確比他強,至少目前是這樣,人家選他是正確的選擇。他心裡有的是不捨,還有迷茫。中國足球的形象從來都不好,各種負面報道層出不窮。作爲圈內人的林毅也不知道這些報道有幾分是真的,但是作爲這個基地的一份子,他可以負責任的說,這裡一切都很好。沒有狗血的什麼給紅包就主力,也沒有欺負菜鳥的球霸,更沒有黑心教練,這裡就像是一個大家庭。從12歲那年被教練從初一校隊帶到這裡,他在這裡過了6年了。幾乎都是同齡人,又有着同樣的愛好,文化課和學校一樣要上,英語這門課比學校還要重視,可以說和在學校沒多大區別。這個有着6年最美好回憶的地方,有着他的童年,還有少年,見證着他的成長。可是現在,好像該離開了!真不捨得呀。還有,自己該怎麼面對自己的父母呢?基地裡許多孩子都是上海本地的,可是林毅不是,他出生與江西省銅都市,一個靠銅業發展的工業型小縣城。父母是正宗的農民,在林毅十歲那年帶着林毅和妹妹來到上海打工,因爲父親懂得一點木匠活,在一家中等規模的傢俱廠上班,母親也在那個廠做包裝工作,加起來每個月5000的工資在一起來的老鄉里算是高的了。從農村來的孩子第一次接觸到足球后就喜歡上這個黑白精靈,他也視乎很有這方面的天賦。作爲插班生的他在5年級第一次接觸到足球,2個月後被體育老師推薦到校隊。6年級就能代表校隊主力參加上海市小學生足球聯賽的主力。等到初中的時候,林毅在參加初中生聯賽時候就被專業球探發現。他還清晰的記得,教練當時到那個不到20平米的出租屋裡,和父親談了3個小時,最後父親同意讓自己去崇明島,而自己後來知道這意味着父親每天都要加班到晚上11點。父親這麼做是因爲他從兒子的目光中看出了,他是真的喜歡足球,喜歡那個爲了它而奔跑。
父親也有自己的野望,我以前種地,現在打工,我兒子的路會不會不一樣,會不會比我精彩?我不知道,但是既然有機會更絢爛,爲什麼不呢?這些林毅是不知道的,但是他知道一點,回去了,父親什麼都不會說。但是這比被父親打一頓更讓林毅心裡男受的。
難道,這就是命!
命,誰又能定誰的命?
天定吾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