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初見

南平侯府海棠苑內。

姚姨娘閉着眼睛坐在水墨畫下的杌凳上,劉嬤嬤站於她的後方雙手覆在脖頸處,指尖微微使力,手心控制力道,遊刃有餘的按摩手法讓她緊繃的神經逐漸放鬆下來。

昨日放在主母那邊的丫鬟傳話過來說,武國公府的江夫人特意來給顧小將軍相看姑娘,老夫人興致勃勃地帶三姑娘露臉,結果三姑娘的表現差強人意,惹得老夫人不快。老夫人不好和小姑娘計較,昨個晚上就派方嬤嬤專程過來敲打了姚姨娘一番。

瑜笙一大早被姚姨娘叫過來,並沒有發生她想象中面面相覷的畫面,因爲姨娘從她進來開始就沒擡眼。正欲走進解釋,便看到劉嬤嬤遞過來的眼神,隨即眉頭蹙起又展開,嘴巴緊緊抿着,焦躁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半晌,姚姨娘緩緩睜眼並揮了揮手讓劉嬤嬤先下去,隨後終於出聲道,“你若是不想嫁給姚之遠,直接和我說便是,何必跑到老太太那自討苦吃。”

聞言,瑜笙內心原有的一絲心虛頓時一掃而空,她沉下臉諷刺道,“我不過一個小小的庶女罷了,不去巴結老夫人,我的一生就會像你一樣失敗,只能做一個姨娘。”

聽到親生女兒出言不遜,譏諷自己。姚姨娘滿眼不可思議地攥緊了木質扶手,氣得太陽穴突突的疼。這一瞬間,突然覺得眼前的女兒如此陌生,完全不像那個知書達禮的三姑娘。

她深呼了一口長氣,壓下了心頭的怒火,解釋道,“舅舅家知根知底,姚之遠又是個上進的,你雖是庶出,可有個當大官的爹,嫁過去他們只會把你拿菩薩供着,這有什麼不好?”

瑜笙恨恨地咬了咬下脣,反駁道,“那瑜堇呢?她一個五年不着家的人,憑什麼一回來就能辦如此風光的及笄禮,憑什麼就能讓國公夫人另眼相看?”

姚姨娘眼神微閃,眼下的青影被妝粉重重掩蓋着,看上去疲憊不堪。她嘆了口氣,無奈地將瑜笙喚來跟前,憐愛地將她耳邊的碎髮挽於耳後,眼含溼潤得回道,“瑜堇,姨娘自有法子對付她,讓她身敗名裂看誰還敢娶她。”

頓了一下,又苦口婆心道,“你以爲嫁入高門就能高枕無憂嗎?世家關係複雜,陰酸事更是比侯府還多,在府中生活更是如履薄冰,這些你都能忍受嗎?”

聽着耳邊的聲音,瑜笙咬了咬牙,水眸中盡是堅定,彷彿什麼也動搖不了她的決心。她稍稍拉開了一點與姨娘的距離,看清了她眼中的猶疑和掙扎,瑜笙認爲姨娘太過擔心她,心裡有些嗤之以鼻,擡眼回道,“我能忍受,只要能嫁入高門,我做什麼都甘之如飴。”

姚姨娘見她如此執迷不悟,起身捋了捋衣面上的褶子,背過身說道,“既然如此,明日你便跟着瑜芷一起去詩會罷,你父親那邊我去說。”

瑜笙秀眉微挑,喜笑顏開道,“姨娘這是答應幫我了?我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背過身的姚姨娘聽到後方壓抑的喜悅和漸行漸遠的腳步聲,眉頭緊緊蹙起,腦中思緒萬千。本是不想將笙兒牽扯進來,可眼下這般情形,不告知一二恐會破壞她的行動。 шωш.Tтka n.C○

*

三月下浣,很快便到了二十六這日。

姝雲社在京城貴族的青年圈頗受歡迎,原因不外有他,社內活動不設男女大妨,受邀而來的多半是世家貴女、書生和高門子弟,衆人可自行組隊參加比賽,兩人一組,贏得一隊可以姝雲社的名義組織下次活動,形式不限。

當然,贏得比賽是其次,將“才氣”的名聲打出去纔是許多人的目的。更甚,還有一些互相欣賞卻沒有機會接觸的男女,在和樂的氛圍中成就一段佳話。比如,瑜堇的長姐齊王妃,就是在姝雲社的一次活動中和齊澤看對眼了,齊小世子主動出擊,促成了這段姻緣。

由此,姝雲社的名聲大噪,許多高門貴胄更是在今日應邀而來。

聽聞這次的判官來頭很大,除了德高望重的紀師傅和甄女官,竟把裴首輔都請來了,這位神龍不見尾的年輕首輔是許多書生崇拜的對象,五年時間,從一無所有的縣丞義子到如今叱吒風雲的當朝首輔,是很多人窮極一生都做不到的。

其實,齊王妃這次興詩會還有一個私心,就是爲了自家二妹的婚姻大事,託母親囑咐,讓她多考察顧禎的品性,是否是擇婿的良人。

瑜堇上次在長姐的來信中對這事略知一二,母親也單獨找過她說了一些體己話。說實話,她對嫁人沒有一點興趣,但身在侯府許多事情根本由不得她選擇。更何況,顧禎確實是一個不錯的選擇,許會常年征戰沙場,一年也見不了幾次,正合她的心意。

“籲—”馬車突然停了下來,打斷了瑜堇的思緒。

瑜琛踩着腳蹬翻身下馬,幾步來到瑜堇車前,輕輕撩開一角車帷,出聲道,“方纔馬兒受驚,行駛有些顛簸,還好嗎?”

瑜堇眨了眨眼,咧開嘴角笑道,“無事,光顧着發呆了,沒察覺到。”

“你啊,慣是心大。”瑜琛見她神色平靜,並未受驚,便翻身上馬繼續趕路了。

馬車足夠寬敞,足以坐的下四個人,但瑜堇不想和討厭的人坐在一起,便單獨要了一輛車,沒曾想,向來喜歡和三妹妹一起的瑜蓓非要同她坐一輛車,由於在家門口不好鬧得太難看,量她一個人也翻不起什麼風浪,便讓她上車了。

桃枝給主子準備了些零嘴供路上墊墊肚子,茯苓餅從赫色食盒中拿出來的時候,一股杏仁的香氣散步車廂角落,饒是不餓的瑜蓓也被勾起了食慾。

瑜堇拿帕子淨了淨手後接過桃枝切好的小點心,“小姐,你早飯沒吃,嚐點這個墊墊肚子吧。”

流霜見桃枝如此周到,試圖看了一眼四小姐的臉色,果然黑的跟鍋底一般。

她惴惴不安地低下了頭。

對面的瑜堇吃的津津有味,沒有一點分食的意思,瑜蓓眼角下垂,嘴巴緊抿着不知道再嘟囔些什麼,說着還狠狠地盯了一眼頷首的流霜。

瑜蓓的小動作被她一一看在眼裡,不管她說什麼,全當沒聽到。

瑜蓓感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怎麼都不得勁。

穿過梧桐街,便能到達齊王府了。

瑜堇微微側身,隨即騰出一隻手打開了側窗,車頂上的紅穗隨着車馬的節奏盪出遊離的步伐,目光越過街邊賣糖葫蘆的小販,落在了一張俊美無儔的臉上。

雲邊刮來一陣風,掀起了赭色馬車右側窗的帷幔,那人慵懶地靠在輿枕上,墨發用玉冠半束而起,一對眉毛不畫自成,如劍出鞘般凌厲;狹長的眼眸中瞳孔偏黑,讓人一看就像陷入了深不見底的漩渦。

跟着舅舅在外遊歷的那幾年見過不少好模樣的男子,卻從沒今日這人這般驚豔。瑜堇藉着微光,不禁多看了幾眼。

對面馬車內的男子似是有所察覺,微微睜開了半眯着的眼睛,循着目光向遠處眺望,卻只看到了放下帷幔後一截雪白手腕。

他冷嘲式地勾了勾嘴角,雙手交疊枕在腦後,又重新閉上了眼,好整以暇。

瑜堇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那人的目光實在是太過深不可測,被他一看彷彿下一秒就無所遁形。桃枝見主子臉色微紅,額間還有些細密的汗珠,以爲是被熱着了。隨即便拿出錦帕湊近上前給她輕柔地擦了擦,接着問道,“小姐是不是有點熱,要不把窗開了會好着些。”

瑜堇喝了口涼水,緩緩平復道,“不必,我只是被風吹的有些喇臉。”

“二姐姐身體不舒服就不要吹風了,省得半路還要被郎中請回去。”瑜堇低聲譏笑道。

桃枝瞧着四小姐這幅小人得志的模樣,難得沒有衝動出口頂撞。回府以來,幾次觀察主子神色,很少有人能在主子這佔據上風。這便聽瑜堇惋惜道,“無妨,只是要委屈妹妹了。”

瑜蓓止住了嘴角的笑意,神情一滯,眉梢上揚問道,“關我何事?”

稍整裙裾後,瑜堇緩緩起身移了幾步坐到了她的旁邊,附在耳邊低聲說道,“齊王妃的請帖上有你的名字嗎?沒了我,你該舔着誰的臉跟來?更何況,也不看看是誰死皮賴臉非要上我的車。”

語畢,瑜堇單手從發間取下一枚簪花,並隨手理了理瑜蓓鬢角的碎髮,莞爾道,“二姐看你頭上怪素的,這是爹爹前些日子送我的,便贈予你了。”

雖穿了兩件衣裳,瑜蓓仍然覺得手臂毫無遮擋物,冷颼颼的話語像一根根針般激得她直冒雞皮疙瘩,一時間竟忘了推開瑜堇的動作。

馬車隅隅前行,不到一刻鐘,便也到了齊王府。

瑜家姐妹相繼下車,瑜蓓被瑜堇打擊之後看起來蔫了不少,一下車就帶着流霜奔瑜笙那去。

“瞧瞧四姐姐,不過同坐一輛車而已,連二姐姐的簪花都帶上了,可真是不簡單。”瑜芷淡淡諷刺道。

瑜笙定睛一看,眉頭微微蹙起,瑜堇難道給了四妹什麼好處,使她臨時倒戈?那她現在過來,是何用意?瑜笙想着心裡直髮怵,但還是帶着四妹一起進去了,因爲她想看到瑜堇一個人孤立無援,被世家貴女們排斥在外。

蘇家的馬車緊隨其後也到了,瑜堇前腳剛準備走進去,蘇清許後腳剛好從馬車上下來。

“沅沅!”蘇清許叫住了她。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瑜堇止住腳步,轉身一看,竟是多年未見的閨中密友。

“清清!”瑜堇眼睛一亮,三步並兩步地走到了過來,並高舉右手極其賣力地打了個招呼,這個樣子,倒讓蘇清許想起了她們的童稚時光。

蘇清許牽着她的手說道,“方纔在後面就覺得是你,又怕認錯人,不敢喚你。”

“清清,我好想你。”瑜堇癟了癟嘴,一副垂淚欲滴的樣子。

蘇清許見狀,便知這小妮子又在戲弄她。趁其不備,她飛快出手撓了撓瑜堇腰間的癢癢肉,惹得瑜堇連連後退,不斷求饒,“姑奶奶,我錯了,不鬧了好不好。”

丫鬟聽見不遠處的馬蹄聲,上前出聲提醒道,“兩位主子先進去吧,這裡人多眼雜,被人看到總歸不好。”

“這便進去吧。”

兩人挽着手有說有笑地入府了,兩個丫鬟緊隨其後。

齊王府東南方一百米的高牆暗處停了一輛馬車,瑜堇若是看到,必然會覺得眼熟。

白衣男子手持一把摺扇聽得津津有味,忽的“唰”得收了扇面,車伕探頭問道,“要啓程嗎?”

“不必。”

男子邁步下車,淡聲道,“楚良,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