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們轉移了地點,紛紛來到綠竹翠柏下的長條供案間,紀師傅捋了捋下巴的鬍子,回頭做了個邀請的手勢,對坐在紅木圈椅上的裴首輔說道,“爲公平起見,這輪由裴首輔出題。”
裴銨懶懶地斜靠在木椅上,一聽紀師傅這話,稍稍擡了擡眼皮,迷濛的眼裡充盈着些許瀲灩的水光,坐直身子打了個哈欠,淡聲道,“紀師傅才高八斗,鄙人怎好上前賣弄。”
紀師傅笑了笑,回道,“裴首輔謙虛了,下官和學問大家相比也不過杯水車薪。”
不遠處的姑娘聽着這邊的動靜,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到了裴銨臉上,白淨的面容上帶着溫和的笑意,但仔細看總帶着一層晦暗的疏離。他撥開下襬,從位上走了出來,開口道,“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的氣場太強,以至於他走到主臺中間,周遭都不敢有人靠近,驕矜的貴女們羞澀得往後退了幾步,偏生那人還不自知似的,脣邊一直帶着似有若無的笑容。
瑜堇本不愛出風頭,原本靠後的位置經過人潮這麼一擠一退,莫名站到了第一排。
她的目光不閃避,自下而上地打量了這人一番,不同於普通官員的穿着,他選色出挑,底下一雙祥雲繞壁黑緞靴,純白的長袍竟是讓他穿出了幾分魅惑,再往上瞧正好撞上那人戲謔的眼神,她眼皮一跳,竟是被抓了個正着。
裴銨注意到瑜堇的時候就看見她低着頭,匆忙退到了身後的人羣中,像個開啓自我防禦的鴕鳥。
他斂下目光,挑了挑眉,沉聲說道,“上聯—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面。”
片刻,徐涵筠扭捏地走到了前面,低頭回道,“青山原不老,爲雪白頭。”
聽到回答,裴銨勾脣笑了笑,並未點評,接着問道,“下聯—燕鶯穿繡幕,半窗玉剪金枝。”
蘇清許聽見這聯,腦中的上聯有些模糊,只有個大概的輪廓,瑜堇看出了她的猶豫,鼓勵道,“趁還沒人答出來,試試也無妨。”她受到啓發,上前一步試探答道,“雞犬過霜橋,一路梅花竹葉。”
這一句引得下面觀賽的男賓拍手叫好,紛紛表示對的妙。和騫堯百無聊賴地玩着手中的犀角扳指,聽到這句上聯也忍不住誇了一句。
裴銨還是那副表情,不誇讚也不貶低,繼續出題道,“人說之人,被人說之人說,人人被說,不如不說。”
瑜笙回道,“官管之管,被官管之管管,管管被管,不如不管。”
“好!”觀衆席又響起一片掌聲,幾句下來,比賽逐漸變得白熱化起來。和騫堯碰了碰瑜琛的手肘,調侃道,“你這個三妹妹實力不容小覷啊,都快將你親妹比下去了。”
瑜琛雙手枕在頸後,反駁道,“那是我二妹沒開口,你且等着吧。”
裴銨收了青柏扇面,單手敲了敲扇沿,進而談道,“接下來將增加難度,諸位聽好了。”
這人太過深沉,瑜堇見他就充滿了懼意,下意識想要遠離。由此,方纔出的對子固然她有更好的答案也沒上前。
但,迴避不是唯一的辦法。
裴銨出上聯,“望江樓,望江流,望江樓下望江流,江樓千古,江流千古。”
四下寂靜,一時間無人作答,方纔表現出色的幾位也眉頭緊蹙作沉思狀。
下方的文人雅士也交頭接耳討論道,“上聯有些超綱了,且不說閨閣女子,怕是我們這裡能對出的人都鮮少。”
顧禎聽見這句,目光閃爍,心中已然有了確切的答案,若是她尚未忘卻,想必能對的上。他突然有些沒來由的緊張,目光落在瑜堇身上久久沒能移開。
“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萬年,月影萬年。”瑜堇撥開人羣,緩緩走上前來出聲道。
觀席者聽見聲音紛紛循着來源看去,入目是一張過分漂亮的臉,眉眼深邃,眼下一顆深褐色的淚痣,美人開口,朱脣輕啓。
裴銨看清了瑜堇姣好的面容,微微收斂了脣邊的笑意,繼續道,“下聯—觀潮,潮來,來觀潮閣上來觀潮浪,浪滔滔,觀,觀,觀。”
五年時間,瑜堇從未懈怠,對對子更是信手拈來。她故意遲疑不答,挑釁地看了一眼臉色陰沉的三妹妹,才緩緩回道,“上聯—聽雨,雨住,住聽雨樓也住聽雨聲,聲滴滴,聽,聽,聽。”
耳邊不斷傳來她的妙語連珠,瑜笙怒得指尖掐進了手心也不自知。
“啪啪……”裴銨帶頭鼓掌。
又說,“好一個月影與井,樓上聽雨,許久未見如此有趣的對子了,瑜二姑娘好文采。”
“首輔謬讚,小女不過芻蕘之見罷了,能博大人一笑已是萬幸。”瑜堇恭敬回道,眼睛不看他。
裴銨笑意不達眼底,袖下右手食指在拇指的老繭上摩挲,他輕笑宣佈,“這一輪瑜二姑娘對的精彩,額外加兩分,贈予玉珠五顆。”
聞言,人羣中有人低聲議論,“這是哪家姑娘,怎有些臉生?”
只聽另一人回道,“好像是瑜家嫡出二姑娘,聽說最近纔回京。”
“哦,那難怪了,瑜太傅的女兒,想必不會差到哪兒去。”
“……”
人們向來是視覺動物,長的漂亮還有學問的姑娘,自然贏得了大片讚賞。
瑜琛皺了皺眉,手掌蜷着重重咳了幾聲引得人們注意。這不,人家哥哥還在這呢,一些人訕訕轉了話鋒。
顧禎聳聳肩自言自語地嘆了一句,“不記得了啊……”瑜琛奇怪地瞟了他一眼,順手扶在肩頭問道,“記得什麼?”
顧禎低垂眼眸,睫毛快速顫了顫,平靜道,“沒什麼。”
*
第一輪結束,瑜堇扳回敗局,暫時排名第一,陳玉露緊隨其後,瑜笙排名第三。
聽完當前的排名,瑜笙咬牙切齒地想着,陳玉露也就算了,可,瑜堇是怎麼能夠接的上來的?難道消失的五年並不是在鄉下的莊子裡禁足?她緊咬下脣,事情越想越不對。
比賽進行到中段,便到了第二輪的團隊賽,這使許多姑娘一下子犯了難。規則雖是男女不限,但真正能拉下臉去邀請世家公子的貴女實在是少之又少,目前看到最多的形式是和自己的朋友或姊妹一組。
然而,瑜堇並不打算這樣。
身穿黑色蟒袍的甄女官在比賽開始之前重申了一次規則,她手扶腰間的繡春刀,冷生說道,“兩人團隊賽,詩與八雅或六藝相結合進行表演,最終由三位判官評定,玉珠多者勝。”
她神情嚴肅,上挑的瑞風眼中猝着冷光,繼續道,“現在給大家一刻鐘的時間尋找隊友,一刻鐘後回到這裡集合進行表演賽,抽籤決定順序。”
參賽的都是嬌滴滴的姑娘,眼瞅着甄女官滿臉煞氣,與上一輪言笑晏晏的裴首輔形成了鮮明對比。心裡忍不住犯怵,又不好多說什麼,只能硬着頭皮上。
紀師傅打岔道,“甄女官,你也太嚴肅了,看姑娘們給你嚇得。”
聞言,甄女官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看起來更唬人了。
姑娘們陸續下臺,抓緊時間組隊。
瑜堇想要一舉拿下這一輪,普通的路子斷然是行不通的,惟有奇招方能致勝。
她拉着蘇清許走到一角落,直接說道,“清清,我要去尋二哥組隊,你能接受嗎?”
蘇清許見她一臉鄭重其事,“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隨後舒了一口氣道,“我倆還真是有默契,連拋棄對方都想到一塊了。”
“嗯?”瑜堇滿臉問號。
蘇清許解釋道,“原以爲你不會來,之前和顧三姑娘約好了一起,正不知怎麼和你開口,你就先把我拋棄了,叫我好是傷心。”
瑜堇一手勾着她小巧的下巴,湊近笑道,“生氣了?”
蘇清許漲紅着臉推開她的手,回道,“沒有,我纔沒那麼小氣。”
瑜堇注意到方鼎中的香柱已燃了三分之一,勾了勾蘇清許的手心,出聲道,“既如此,便分頭行動吧。”
蘇清許點點頭,視線躍過高臺看到站在榕樹下顧湉湉正朝她揮手。
兩人暫時分道揚鑣,各自尋找自己的隊友。
尋到荷花塘這邊,瑜堇看了一圈都沒有見到二哥的身影,她自言自語道,“適時不是還在這嗎,怎麼突然不見了?”
瑜堇還沒回過神,就感到有人輕拍了下她的肩頭,讓專心找人的她嚇得一激靈。瑜堇轉過身,小丫頭指了指花壇處的兩位公子,開口道,“左邊那位公子請您過去。”
瑜堇順着視線定睛一看,顧禎朝她點頭笑了笑,想必是她像無頭蒼蠅一般找人的行徑被發現了,不過這樣也好,同二哥形影不離的兩人想必知道他的下落。
人多眼雜,瑜堇讓丫鬟帶了一條人不多的小路,加快腳步走了過去。
和騫堯用一種瞧珍稀動物般的眼神盯着顧禎,想知道他今天是不是吃錯了藥。他走近調侃道,“這可不像你的行事風格,你向來不會多管閒事。”
“瑜二姑娘是瑜琛的妹妹,我出手相助又有何不可?”顧禎氣定神閒地回道。
和騫堯嗤笑道,“瑜琛可不止一個妹妹,你怎麼不每個都幫。”
“我樂意。”和騫堯噎聲。
話音剛落,瑜堇就到了。
她盈了盈身焦急詢問道,“兩位可有見到我二哥,我尋他有急事。”
和騫堯正欲開口,“他……”話頭就被顧禎截斷了。
只聽他面不改色地回道,“你二哥他肚子不舒服,現在估計在恭房,一時半會出不來。”
瑜堇眉頭緊蹙,繼續問道,“他進去多久了?”
“大約你前腳來他後腳走,時間不長。”顧禎目不斜視地答道。
和騫堯站在一旁看顧禎說謊不打草稿,暗中腹誹道,瑜琛開始離開的時間,算上腳程統共過去了一刻半鐘,現在也差不多該回來了。顧禎這小子,不知道打得什麼歪主意。
瑜堇面上不顯,目光卻是落在了斜前方只剩四分之一的香柱上。
顧禎見狀,及時出聲問道,“你看我尚可?”
聞言,瑜堇擡頭看了一眼神情認真的顧禎,不知爲何,這話聽起來,有點怪怪的。
她回道,“顧小將軍願意相幫,瑜堇自當感激不盡,但和我組隊,恐會爲你招來非議。”
顧禎笑道,“規則就是用來履行的,既然今日不拘於男女大防,那麼和你組隊又何懼流言。”
所言極是,瑜堇心中默認他的說辭,隨即又看了顧禎一眼,清亮的眼眸中看不出說謊的痕跡,她垂眸想着,如果是比賽,顧禎出身武將世家,確實是比二哥更好的人選。
猶豫片刻,瑜堇迴應道,“既如此,瑜堇謝過顧小將軍。”
餘光注意到還有另一人在,瑜堇接着道,“也多謝和世子。”
和騫堯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顧禎,心想瑜琛這個傻小子,自家妹子被人拐跑了都不知。
兩人相商表演內容之時,想法竟出奇的默契,這是瑜堇從來沒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