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劫已經因爲受了業障而面目全非, 怎麼可以再爲我而傷。
他熟練的站在了十字臺上，張開雙臂，任由鐵鏈纏繞, 目光與我的對上, 柔柔地閃着光, 嘴角淺淺彎笑, 對藤刺的侵入只是微微蹙眉。
受了他的影響, 我開始接受身體的突然不適，舒展胸懷去忍耐。
人也總要這般，做了錯事, 就要有一顆心去承擔，即使我沒有心臟, 卻也不能失了志氣。
我在輪迴結界只是一個閃存, 很快又回到了現實中。
我沒有將這件事情告訴修劫, 首先是我不確定那裡到底是什麼地方，其次, 我根本沒有和他聊天的機會。剛一回來，就被拉來受刑。
被帶到這裡，是因爲偷偷使用彼岸花的事情暴露了，一個貪鬼出賣了我，是在我業障池下最安靜的那個, 卻成了最致命的一個。好像是生前沒有得到父母的家產, 由於不能忍受而氣絕身亡的。人的貪慾竟然可以兇猛如此, 我每每看到他, 就心生畏懼, 覺得他心眼小到針眼般，應該最不好打發。卻發現他終日悶悶不吭, 異常安靜，覺得地獄冤枉了他。
聽說他揭發了我，只想早些輪迴，做了交換條件，卻不知道地獄是罪惡聚集之地，交換條件還沒有要錢來的划算。他還是被丟棄在了業障池。
我因爲被抓去受罰，無法給他們打掃衛生、時時通風，讓那裡開始出現了業障的沼氣。
日後聽看門的小官說，修劫曾走到那個貪鬼面前說了一番話，我利用彼岸花的力量聽到他說：“佛家講，嗔癡貪都是禍，只有放下這一切纔是福。福由心生，不應被慾望和人世中的事情迷失自己，心淨而目清，目清而視明。欲從心生，禍從心起，所以福禍皆由心而起，因果循環纔有天道輪迴的道理。貪念重，噩夢生。”
所謂一念光明就是佛，一念黑暗就是鬼，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天堂與地獄只在一念之間。只是這一念的選擇好難，我那麼懂得，都沒有控制住，落在了地獄中。更何況糊塗人。
‘欲行平坦路，先淨自我心。’修劫和我都沒有做到。
那日的懲罰，使我病了許久，期間修劫常來探望，卻因爲不敢打擾我的休息，只是稍作停留。聽看門的小官講，他離開地府的日子快到了，正在忙着交接的事宜。
我淡淡點頭，趴在牢籠裡不語。突然很想念在業障池的日子，有魂魄陪着，有修劫管着，還有敖兮。
如今，我只能看到眼前暗紅色的混沌之氣，和偶爾前來觀望我情況的小官。
“修劫大人想留在地府內，長平還是勸勸他吧，誰不想有機會轉世輪迴脫離這裡呢?偏偏大人想不開。”一日，修劫判罰殿看門的小官前來探望我，手裡放下一盒肉泥，是他積攢好久的。他說自己是老實人，受罰的可能不太大，這個幾乎用不到。順便向我報告了修劫近期的情況。
我捧着小瓷盒低頭不語，他又叮囑了幾句就離開了。
我打開盒子，將肉泥一點點抹在自己的身上和臉上，直到看起來入眼些才停手。
想着，修劫這樣做一定是爲了我。如今，我失了心臟，再也不會有輪迴轉世的機會了，他留下來，就是想陪我。而我唯一能救他的辦法就是消失，就是進入輪迴結界。
正在這時，修劫派往業障池的看門小官也前來看我。他還算有良心，知道我對他不錯，在我落難時沒有選擇棄我而去，依然肯當我的看門官。
我放下小瓷盒，慢慢爬向牢籠邊緣，悄悄對他說:“新來的，老大想念我的舊物件兒了，一會兒再來看我，記得給我帶來。”
“什麼物件?”他也低聲詢問。
我想了想，繼續道:“牀頭的枕頭，藍色的披肩，有個破角的青花瓷杯，還有櫃子裡的破楠木盒子。”
“怎麼都是舊東西?”他不解道。
“老大我懷舊不行啊。現在去給我拿來，沒他們我不安生。”我哄騙道。
他重重的點頭，一副做大事的樣子。
其實，這些物件兒裡，只有破楠木盒子是我想要的，其他都是陪襯，一堆的舊東西放在一起，看門小官一定不會打開楠木盒子去看，那麼，藏在裡面的彼岸花一定就不會被發現。
我暗自祈禱着，能不能救修劫，在此一舉了。
新來的很快又出現，手裡兜着我‘懷舊’的物件兒，一樣樣塞給我後，如釋重負的離開了。
我慌忙打開楠木盒子，最後一朵彼岸花藏在裡面，嗜血的面目暴露在外，晃動着身子想要鑽入我的身體。它即將乾枯，進入我體內會比在盒子裡要多活些日子。我慢慢將它放入胸前，第一次真實的感受到它進入身體的力量，和那股迫不及待地衝動。
我靜靜坐在原地，等着彼岸花吞噬完我的身體，等着進入輪迴結界，等着與修劫做最後的告別。
對，與修劫的告別。我猛地睜開眼睛，我想回到過去，修劫還是伊羯時的過去，去看看他，只是遠遠的看看他。
我想着大致的年份，閉眼等待。
燁京皇城內，伊羯陪席長君一同遊園，路過的宮人都會駐足偷望，這樣年輕有爲的丞相，應該是每個女子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吧。
伊羯一路與席長君暢談國事，眼睛偶爾撇過一簇不知名的花。
席長君看他疑惑，解釋道:“這是婁鑾土國新進貢的品種，常年開于山嶺崖邊的‘耶番’。”
“很漂亮。”伊羯淡淡道，目光向遠處掃去，正是我偷偷觀望的方向。
我慌忙躲避，身子靠在一棵老榕樹下。
“怎麼了?”席長君也朝我的方向看去，他總是比伊羯晚一步，連看到我模糊的影子時，都是伊羯最先發現。我暗暗搖頭，緣深緣淺，緣分使然。
“沒什麼，像是看到了一個人。”伊羯回道。
“哦?是誰?”席長君疑惑。
“不知道，只是，突然很心疼。”伊羯淺淺道。
我微閉了眼睛，偷偷側過頭去看，他彷彿朝這裡走來，我慌忙想着其他時間，從榕樹下消失。
遷城縣內，柳然在賓客前撫琴，目光偷偷看向低頭的伊羯，偶爾淺笑一下，樣子嫵媚動人。我也躲在一側的屏風後，陪着柳然一起看向伊羯，十幾歲的少年，風華正茂，絕色天人。
柳然已經被席長君喚到了臺下，正在與修劫碰酒。那時的我也恰到好處的出現，和老鴇爭論一番後，拉起了修劫，飛奔而去。站在屏風後看這些過往，竟會有一番不一樣的感觸。席長君呆愣在坐席上，久久纔回過神兒來。柳然慢慢起身，看着我和伊羯離去的方向，駐足許久，扭頭傷心而去。
我慢慢地跟着她，只見她回了房間，砸了價值萬珠的狐尾琴。
洛平跑了進來，將地上的殘骸拾起，“這麼好的寶貝，幹嘛糟蹋了?”
“這琴是彈給喜歡的人聽的，如今人都沒了，還要它做什麼?”
洛平勸慰道:“喜歡，就去搶回來。”
柳然看着她，淡淡搖頭，“我喜歡他，第一眼就喜歡。只是，他彷彿更喜歡第一眼見到的那個女子。”
“你怎麼知道他們是第一次見?”洛平遞過去一個帕子，“興許是對他死纏爛打久了的人，你也可以。”
柳然接下，抿抿眼角，“我能看出，他是第一次見那個女子。”
我從窗檐下離開，去了正和伊羯躺着的草地上。依然躲在遠處觀望。
我想，若是我那日沒有回到過去找伊羯，他會不會愛上遷城縣的柳然，那麼，他也就永遠無法和地府的乾長平有任何交集了。他此刻會陪着某個女子，或是柳然，幸福快樂的生活吧。
此刻的伊羯已經將我背在身上，他這樣徒步背了我許久，纔到達燁京城內。原來這一路這麼長，我當時趴在他的背上，甜蜜而滿足着，覺得時間太快，覺得時間不夠，原來，彼岸花給了我們這麼久時間。
我邊走邊按着胸口，自言自語道:“謝謝，雖然你吃了我的身子，卻幫了我不少忙，最後，還能幫我救修劫，我們也算互不相欠了。”
燁京丞相府外，我目送修劫揹我走入。又看着他慌忙從府門跑出，四處觀望。此刻的我，已經從他背上消失了吧，他這樣着急的神色，真的讓我覺得溫暖。我斜靠在牆壁上，貪婪地看他，多久都不覺得膩。他的目光突然掃來，我撤了身子躲在牆後，感覺有腳步聲接近，就逃往了另一個地方。
城樓高聳，險入雲端。這是上次看到的伊羯的記憶，他高高的立於城樓之上，對護衛交代着什麼，樣子與平時有些不同，威嚴感陣陣襲來。上次沒來得及細細端詳他做丞相時的威嚴樣子，如今，我可以看個夠了。
他收了手上的竹骨玉扇，沉沉道:“這幾個收入門下，其他人按老規矩處理。”
“是。”西木應了聲，正要離開時，被他喊住:“西木，尋找我妻子的事情先放一放，你去一趟燁京，放把火，將乾府滿門滅了。”
“主子，乾府是軍衣的主要供應者，若是......”西木想要詢問原由。
“這是我和主上商量好的意思，你照做就是。”伊羯命令道。
後來他們再說些什麼我已經聽不大清楚，只是知道，燁京，乾府，那是我的家。
我從來不想知道燒入家門的火是誰放的。原是因爲，覺得一定是跟自己無關緊要的人，我不必知曉。父親有仇人，我卻沒有。卻不曾想過，這個人竟與我有關，這個人竟然是修劫。
“什麼人?”他似是察覺到我的低泣，轉身時，我慌忙從城牆後撤離。
我呆呆的站在字道街，身旁就是和乾府一街之遙的付家，付淺淺和付老漢應該就在裡面。我坐在門前的石凳上，捂着胸口抽泣，想起嶽寒說的話，‘我多希望付淺淺是你，你是付淺淺’。我哭啞着嗓子自言自語道:“我也多麼的希望，付淺淺是我，我是付淺淺。至少，她擁有一段完整的愛情，至少，她愛的人不是自己的滅門仇人。”
想到這裡，我猛地驚起，席長君和伊羯都知道的計劃，嶽寒會不知道嗎?
那麼，他拿我的畫像給修劫看時，是不知道這次計劃，還是希望修劫救了乾府?
我不可思議地推斷着，眼前的一幕幕，都如噩夢般襲來。
木門突然被打開，付淺淺出現在那裡，淡青色長裙充滿仙氣，這樣一個招人喜歡的鄰家女，這樣一個讓我想念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