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耆尼在慘叫。
一朵朵絢爛的彼岸花,在陳勝的眼眸中盛開,卻未能在他的眼神中掀起多少波瀾。
震天的哀嚎聲爭先恐後的涌入他的耳中,卻好像與市井中熙熙攘攘的叫賣聲沒什麼區別。
作爲這場血腥屠戮的締造者。
他並不震驚於自己的心狠手辣。
他震驚於自己的平靜。
他想到了十幾年前,那時他還只是陳家大郎,跟着老父親與家裡的叔伯們,去圍攻太平道在陳縣的據點。
當時家裡的殺胚叔伯們,屠殺黃巾殘餘,殺得滿地人頭亂滾,他在一旁吐得稀里嘩啦,直呼噩夢。
那場面,也的確一度成爲他的心理陰影,他記得好像有大半個月,自己吃飯都不香。
那個自詡老謀深算、實則既中二又熱血的少年郎,肯定想不到……
自己會變成一個,比那些被他認定爲殺胚的叔伯們,還要殘酷十倍、百倍、千倍的屠夫!
“說來你們不會相信,我是真想做個好人,與人爲善、弘揚正能量。”
他垂下眼瞼,遮擋住滿目的血紅:“可你們,爲什麼非要欺負我這麼一個老實人呢?”
“這回樂子大了吧?老實人要把你們祖墳都給你們挖了……”
……
三日後。
嬴政在魏繚、趙佗、章邯等人的簇擁下,打馬徐徐走進褐紅的城池。
剛一跨過低矮的城門,一陣熱風便裹挾着一股濃烈的腐爛惡臭迎面襲來,嬴政呼吸一窒,險些嘔吐出來。
他不由的勒住胯下健馬,放眼望去,就見周遭搜尋戰場的士兵們,人人臉色都蒼白如臘月雪。
仔細聽,到處都是稀里嘩啦的嘔吐聲……
“這城裡,一個活人都沒有了嗎?”
他偏過頭,詢問身畔的魏繚。
魏繚的臉色也難看得緊,聽言點了點頭:“暫未尚且接到發現活人的來報!”
“那還接手個卵城池!”
嬴政罕見的爆了粗口,臉色鐵青鐵青的:“速速召集城中所有將士,退出城外,收集乾柴一把火焚了這座城池……將所有進過城的將士集中紮營,謹防瘟疫!”
他撥轉馬頭就往城外行去,章邯與趙佗連忙打馬跟上,二人的表情也都難看的跟見了鬼一樣!
只剩下魏繚一人佇立在原地,捋着清須不停的呢喃着:“有傷天和、有傷天和啊……”
“君上!”
一行人出城後,趙佗打馬追上嬴政,用力的吞嚥着唾沫小聲道:“末將以爲,我等就不必再跟在漢王后方了吧……”
嬴政回過頭,深深的看了一眼這個從少年時期就跟隨在自己身畔,幾乎是他親眼看着長大的親衛長,一眼就看出了他眼神中極力隱藏的膽怯、恐懼之意,像極了當年他失手打碎周王賜予他們家的禮器時的驚惶模樣……
見他不置可否,章邯也湊上來,小聲的勸說道:“君上,末將也以爲,我等委實是沒有繼續再跟隨漢王西進的必要了,他所過之處、赤地連城,我等繼續跟下去,也無有任何建樹,平白的消耗本就不多的糧草不說,還、還……”
他期期艾艾的,不敢繼續往下說了。
嬴政不耐的將他們不敢說出口的話給說了來:“爾等是怕漢王殺得興起,回頭把我等也一併宰了吧?”
章邯嚥了一口唾沫,不敢搭腔。
而趙佗此刻忽然就想到了先前自家君上所說過的那句話:‘世人都被漢王仁慈的表象所迷惑,都忘記了,他可是羣雄逐鹿的大贏家……’
當初聽到這句話時,他只覺得格局打開了。
此時此刻嗅着城內飄出來的濃烈腐爛惡臭,再細細的咀嚼這句話,他才發現:‘自家君上看人真準,不愧是曾經與漢王爭過天下的豪傑!’
世人都道白起那老兒心狠手毒,一戰坑殺二十餘萬百越大軍。
可依趙佗看來,白起那點的手段,也就配給漢王提鞋!
你白起再狠,也只是坑殺異族賊軍而已吧?
人漢王,可是準備從西域一路屠城屠到孔雀王朝啊,他奶奶的,要真叫他把這條路給走通了,大半個西域都得叫他屠成赤地……
難怪白起落到大漢手裡,那麼快就降了漢王。
原來你們是一丘之貉啊!
“漢王是說錯了什麼話,讓爾等誤以爲我等還有的選?”
嬴政看着這兩員心腹大將,有些怒其不爭的低喝道:“他可是人皇,金口玉言、言出法隨,他開口要我等跟隨,爾等敢走?爾等是長了多少顆腦袋,敢這麼去挑釁他的威嚴?”
趙佗與章邯偷偷交換了一個眼神,都覺得莫名的心慌。
自家君上的表述與態度,都很有問題啊!
嬴政停頓了幾息,喘了幾口粗氣,他也覺得心頭彷彿壓了一口大石頭,壓得他心煩意亂,而後粗聲粗氣的說道:“還有,爾等往後對人皇陛下放尊重着些,朕可以稱呼他爲漢王,不代表爾等也可以稱呼他爲漢王,漢王不會殺朕,可不代表,漢王不會殺爾等!”
“咕咚。”
趙佗、章邯齊齊嚥了一口唾沫。
他們終於悟了。
原來膽怯的,不只是他們!
也對……
任誰突然發現,自己以往欺之以方的仁人君子對手,其實是個屠城滅國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人屠,以前的寬容寬仁,都只是對方大氣不願與自己一般計較……都會覺得自己這些年就是在生死線上反覆橫跳,而且還是拉着全族老小一起橫跳吧?
這誰能不細思極恐?
這誰能不毛骨悚然?
嬴政看出了二人的眼神有異,但這個時候,他哪裡還有心情去琢磨他們心頭的想法?
‘那廝這一趟走下來,西域霸主指定是沒得做了!’
他悵然若失的心想道:‘往後就踏踏實實的做西域牧罷!’
……
南疆的局勢,盡在白起的掌握之中。
五十萬百越兵馬,從逼近南疆防線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成爲了白起手裡的提線木偶!
他要百越人分兵,百越人就必須得分兵。
他要百越人撤退,百越人就必須得撤退。
與他對陣的百越盟主桀駿,攥着一攬子的作戰計劃來九州,卻全程被白起牽着鼻子走。
小到河道漲水,不得不拆分營寨。
大到糧道被襲,不得不派兵支援。
一個個或大或小的精密設計,就像是一組環環相扣的齒輪,一點一點的推動着南疆的大勢,從雙方各執半邊,滑向的白起一人之手!
面對這種局勢,桀駿也不是沒想過破局、沒想過反擊,可破局拔劍四顧心茫然,反擊白起綿裡藏針滴水不漏……
白起在經營南疆六載之後,已然觸摸到了天時、地利、人和共冶一爐、揮灑如意的兵家至聖之境!
這個狀態下的白起,配合五十萬訓練有素、令行禁止的精銳之軍,縱使是陳勝親來,都得先退避三舍,再徐徐圖之。
更遑論是桀駿一個蠻將?
六月初,在敵我雙方都抵達預定位置之後,白起終於下達了全軍出擊的軍令!
朱雀軍區五十萬大軍,分成了二十多股大大小小的兵馬,不規則的來回穿插在南疆的防線上。
既像是參天大樹深入地下、穩固水土的發達根系。
又像是八爪魚摟住獵物後,每條爪子都產生了自己的想法……
短短兩三日之間,白起完成了對來犯之軍的切割與方向包圍!
再然後,就是收緊包圍圈,就像是收緊絞索那般!
突如其來的變化,別說是處於包圍圈裡的百越兵馬,就是總攬全局的桀駿,都直接懵了!
通訊卻被切斷了大半後,他根本就理不出白起的排兵佈陣,自然也無從知道,漢軍的包圍圈哪裡厚、哪裡薄……
百般無奈之下,桀駿只能下達了一個算不上錯、但着實愚蠢的軍令:他向他仍然能聯繫到的每一支兵馬下令,集體向南方,也就是來路方向突圍!
他的出發點,當然是不管白起使的是什麼招,先把兵馬從白起的包圍圈裡弄出來,合兵一處再說!
可百越大軍不動彈的時候還好,漢軍雖然步步緊閉,但他們固守本陣不出的話,漢軍一時半會也奈何不了他們。
可動起來之後,很快就發現:壞了,我們落陷阱裡了!
固守本陣不出的百越大軍,就像是一隻只蜷在洞裡的刺蝟,漢軍要想強吃了他們,自己也得崩掉好幾顆大牙。
可動起來的百越大軍,就成了落入沼澤裡的犀牛,固有開山裂石之力,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掙脫沼澤,反倒是越掙扎越往下陷,而且周圍的泥潭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消耗他們的體力、抽取他們的體溫……
一支支百越大軍,就這麼跟無頭蒼蠅一樣在漢軍的包圍圈子裡橫衝直撞。
每走上幾裡地,就被沿途埋伏的漢軍將士們,刮掉幾層皮。
皮剝乾淨了,就割肉。
肉也割乾淨了,那就剁骨頭!
但這個時候,他們就算是再想像刺蝟一樣蜷起來,也已經晚了!
洞沒了。
刺兒也沒了。
連脂肪都沒了。
硬蜷下去,不等漢軍來攻打他們,自己都得把自己給餓死!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桀駿才陡然醒悟,原來白起是以五十萬兵馬爲棋子、以南疆這數十里山山水水爲縱橫,跟他們下了一場圍棋!
亦或者說,白起是用朱雀軍區這五十萬兵馬,外加上南疆這數十里山山水水,佈下了一座巨型的八卦陣,從他們入陣的那一刻起,這場戰爭的勝負就已經塵埃落定了……
現在的問題是,他帶來的這五十萬百越兵馬,還能帶回多少去!
……
“參謀長!”
孔藂冒雨衝進帥帳:“越王那邊又派人來請戰了,來人賴在我軍部死活不走,說是今日不給他一個準確答覆,他就住我軍部裡了!”
帳上,白起正手拿放大鏡,一寸一寸的仔細研究着錦衣衛今日更新的最新戰場地形圖,聞言頭也不擡的回道:“你軍部的短兵都是幹什麼吃的?竟然還能讓人在你軍部耍橫?不會打斷手腳,扔出帳外麼?”
孔藂猶豫了片刻,小聲說道:“此人曾多次代越王前往金陵拜見陛下,陛下還曾讚譽其爲‘忠勇之士’,怕是不好打斷手腳……”
白起手裡的放大鏡頓了頓,擡頭問道:“來人是周勃?”
孔藂驚訝的看着他:“參謀長識得此人?”
話剛一出口,他就覺得自己問了句廢話,陛下公開讚譽過的人,白起怎麼可能不知道。
白起擰起眉頭,放下放大鏡沉吟了幾息,很快便果斷的說道:“他想住在你軍部,那就讓他住吧,反正你軍中也不差他一口吃的!”
孔藂頭疼的扶額:“那也不能一直讓他就這麼留在我軍部吧?他耗得起,我們搏浪軍還做不做事?”
白起敲擊着戰場地形圖思索了片刻後,索性說道:“越王這些年失了分寸,生了某些不該生的心思,某家欲藉此戰,好好敲打敲打此人,眼下……還不到火候兒。”
沒錯,劉邦麾下那十五萬兵馬,眼下也在白起的包圍圈內。
而劉邦一再派人來請戰,也並非是真那麼渴望反戈一擊、建功立業。
而是怕白起將他們當成百越人,一併收拾了!
衆所周知,白起心狠手辣嘛!
孔藂陡然醒悟,心頭暗道:‘要不然人能做參謀長,統領一個軍區呢?瞧瞧人這份兒心、再瞧瞧人這份兒手腕?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
他尋思了片刻,小聲請示道:“那什麼時候纔到火候兒?”
白起拿起放大鏡繼續研究戰場地形圖:“百越大軍何時潰敗,何時到火候……屆時,將最後一擊留給劉邦!”
孔藂陡然醒悟:“您是要拿劉邦那一支兵馬,作爲我部進入百越之地的先登營?”
白起認真的回道:“陛下愛兵如子,從不打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惡仗……”
孔藂徹底服氣了,都不覺得白起這是在拍陛下的馬屁了!
哪個拍馬屁的,能拍到這份兒上啊?
適時,帥帳外忽然傳來一陣喧譁之聲。
白起猛地一擰眉頭,放下放大鏡大喝道:“帳外何人喧譁!”
帳外值守的短兵匆匆入內,抱拳道:“啓稟參謀長,來人是鐘山縣百姓,爲隨軍運糧一事而來!”
“鐘山縣?”
白起迅速在腦海中過了一遍這個名字,很快便開口道:“鐘山縣不是不在此番民夫徵集縣邑的範圍之內嗎?爲何還要來鬧?”
鐘山縣離南疆路程略遠,徵集民夫人力物力消耗太大,他就未將其劃入徵集民夫的範圍之內。
短兵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的說道:“回參謀長,他們正是爲了他們鐘山縣爲何不在民夫徵集縣邑範圍之內一事而來……”
白起聞言,驀地擡頭看了一眼帳外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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