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兆軍終於拿到了吳厚川的簽字。。這筆貸款非常艱難,前後運作了三個多月。最後還是胡敢出面,打通了主管副行長。所以楊兆軍的功勞基本沒有了,好在最難的環節已經通過,剩下的就是等待了。這筆貸款的到手,基本完成小橡樹系統技術改造自籌部分的籌措工作。隨着改擴建和大批專用裝備的投入到位,新的訂單將源源而來,胡廠長所說的衝破黎明前的黑暗將成爲事實。
走上層路線比較快捷,但後遺症很大,楊兆軍這方面幾乎無師自通。他跑銀行,跑稅務,工作都是從最基層的辦事員做起,當然,這裡面也有無奈,他的級別太低,見不到大領導。胡敢直接擺平了副行長,貸款算是沒有問題了,信貸部的頭頭及辦事員會覺得沒面子。他可以肯定,吳厚川一定不高興。誰敢保證北重再不向工行貸款呢?
連續的請客讓楊兆軍的胃有些承受不住了。辦完這件事,他該歇歇了,可是他知道他休息不成,只要走進辦公室,無數的事情總是等着他處理。
處裡的分工他管業務。處長東成漢是87年大調整從職教處調來的,胡敢的老友,此君對業務幾乎一竅不通,胡敢的理論是正職是管方向的,副職是管業務的。正職可以外行,副職必須內行。財務處還有一位姓趙的副處長,但因身體不好經常休息,所以財務處的業務基本落在了楊兆軍的肩頭。這樣的安排對他的成長是有好處的,最大的收穫就是他完全掌握了北重的家底。
北重遠沒有表面上的風光。先說資產,北重這個大型國企的賬面資產(不含土地)是7.83億(89年6月數),其中在建工程0.35億,長期投資0.15億,固定資產爲3.38億,而設備只有2.29億,其餘都是房屋等難以變現的東西。流動資產總額爲4.45億,其中,1.1億爲應收賬款和應收票據,存貨高達2.8億元,賬面現金只有45萬元!
楊兆軍親自盤過庫,所謂存貨,很多都是生產過程中的廢品和退貨,還有大量的半成品。比如這幾年搞的民品,張昌君手裡的,朱磊手裡的都有。可以變現的原材料極少。當初爲了讓財務報表好看而變成了存貨,有的庫齡高達十一年,除了當做廢鐵賣幾乎不值一分錢。
每月的職工工資及工資性費用高達230萬!林林總總的日常開支,水電費,差旅費,業務活動費,稅金,辦公費又是一筆很大的開支。楊兆軍每天要應付的就是一沓沓需要支付的票據,上面都有必要的簽字,差旅費有中層正職和主管副廠長的,超過伍佰元的業務活動費要有胡敢的------票據經過了會計員的審查送到他桌子上,說明程序已經沒有問題了。他要做的就是簽字支付。但從四月份以來,現金流的問題就很嚴重了,導致工資不能正常發放,這是從前從未有過的事。四、五、六月均出現拖欠,胡敢不得不向部裡借錢或者挪用專項改造的款子——北重最終還是拿到了小橡樹項目,不過不是獨吞,而是和兄弟廠分享這道大餐,這樣做似乎更安全——對於軍工部而言。北重隨即迎來密集的技術改造項目,這是國企特別是軍工企業的優勢所在,民企或私企在爲技術改造設備購置發愁時,他們後面站着國家。
“小橡樹”專項改造資金去年就到位了,包括總面積6000平米新廠房(二棟)建造,科研所試製車間改造,六分廠改造及靶場改造,大約四十臺套設備的購置,進口設備大約佔三分之一。廠裡成立了“小橡樹”項目專項領導組,就像北重的傳統,領導組是抓總的,並不管具體事,事情要專業人員完成,楊兆軍是領導組下設的辦公室的成員,負責自籌資金的到位。如今總算將貸款辦下來了。
問題是用於技術改造的資金被嚴重挪用了。北重有更多的事情需要花錢,從廠區道路的修繕到大食堂的改造,從辦公樓的裝修到青島投資旅店。楊兆軍沒有資格參加廠務會,但他得知消息後反對這項投資,北重在八八年投資190萬接手了一個半拉子工程,酒店位於青島市黃島區,位置不是太好。廠裡資金如此短缺爲什麼去外地投資呢?就算這是個好項目,酒店投入運營至少還需要往裡面投40萬。
這是一個崇尚多元化經營的社會。無論國企還是私企都是如此。
孫蘭馨下班後驚奇地發現楊兆軍在家,“呵,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今天怎麼有空啊?”
“那筆貸款總算辦下來了。不想回辦公室,直接回家了。”
“你應該將喜訊報給領導。”
“在銀行已經給郭總打了電話。胡廠長實際已經得知了消息,我不過是個跑腿的------”
“你好像不高興。”孫蘭馨洗了手,準備下廚房。
“廠裡花錢的事太多。這筆錢一進賬,還不知道被挪用多少------”
“那不是你管的事。你不過是個副處長。”孫蘭馨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位卑未敢忘憂國。”
“你就吹吧。陸游倒是不忘國恥,但當權者未必記得他。你們跑的這個項目最初的功臣在哪兒?”
最初的功臣都離開了,朱磊,盧續以及榮飛。使他們啓動了“小橡樹”,這個楊兆軍是知道的,但他們不可能享受榮譽和成果了,或許他們本來就不需要,就像斷然離去的榮飛。
榮飛離廠兩年了,楊兆軍竟然沒有再見過他。
是人就會犯錯誤。楊兆軍承認他在榮飛的問題上犯錯誤了。沒想到榮飛真的就那樣走了,毫不留戀,也不跟朋友們解釋。辭職是人生重大選擇,他竟然如此------輕率。榮飛曾給他打過電話,告訴他所作出的決定,那時楊兆軍已經搬進家屬院,不住單身樓了。孫蘭馨說應當去送送榮飛,可是那天他有個會,他記得這事,竟然沒有請假或中途溜出來。那個會和北重的大部分會議一樣,廢話連篇,浪費時間嚴重。
深層次的原因當然有,那就是胡敢對榮飛的反感。在榮飛離廠的那兩天,楊兆軍曾因工作上的事在下班後去胡敢家請示工作,胡敢正與幾個牌友打麻將。事情不復雜,只是一個職工超常規的借款,因爲眼睛的手術要向廠裡借1.2萬元。處長讓他直接請示廠長。胡敢問了情況後當即表示可以借。然後便讓楊兆軍留下來玩——一個牌友有急事要走,正準備叫人接班呢。楊兆軍受寵若驚地坐下來,心裡不免擔憂自己身上的錢不多。忘了是誰提起榮飛的辭職,引發胡敢的極端不滿,大罵榮飛,簡直給中幹樹了個壞榜樣!事前瞭解此人就不該提拔,組織部和盧續閆森一幫人簡直是瀆職!這不是投機是什麼?看看身後的大樹倒了便改換門庭?兆軍你可別學那小子,忒不地道。楊兆軍不敢爲榮飛申辯,只能唯唯。
是因爲這次牌局便裝糊塗不去送榮飛?楊兆軍不敢肯定。但事後遭到孫蘭馨的責怪。她是從邢芳口中得知榮飛已經辭職離廠的消息的,邢芳也準備走,一放假就走。按照孫蘭馨的想法,至少應當請榮飛來家吃頓飯吧?曾經是那麼好的朋友。
在榮飛眼中,肯定認爲自己是忘恩負義的東西。甚至在妻子眼中自己的行爲也不可原諒。楊兆軍總覺着榮飛會找他,至少在有些事上會找他,比如他結婚,帶着厚禮去赴宴,順便揭開似乎並不存在的疙瘩。但榮飛沒有。榮飛結婚沒有通知任何人,連單珍都是事後才知道的,用孫蘭馨的話說就是寒心了。對北重,對北重的所有人都寒心了。
榮飛於是便消失在這所城市。沒有工作單位,沒有電話和其他聯絡方式。然後就是計劃處王愛英的辭職,在辦公樓沸沸揚揚地議論了好幾天,隨即是修建處的兩名技術員“跳槽”,據說都是去了榮飛的企業。
出去這麼幾天就創辦了自己的企業?楊兆軍很好奇。按照他的性格,應當在第一時間就去探了究竟,但他沒有去,也不能去。
人生就是這麼無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可以毀掉一段友誼。楊兆軍不是吳志毅那樣沒心沒肺,吳志毅在得知榮飛結婚的消息後大罵榮飛不夠意思。也不像沙成寶那樣直率,沙成寶認爲廠裡至少應當挽留一下榮飛。這話是榮飛剛走時反覆說的,老沙是目送榮飛離開的爲數極少的人之一。楊兆軍自己最無奈,眼看着曾經最好的朋友突然便消失在茫茫人海,再無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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