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感受壓力的是公安部門。迎新街派出所的上級部門——東城分局問責派出所魏福常案情。電話是東城分局副局長費家康打來的,問迎新街派出所所長簡月林看沒看29號的《北陽經濟觀察》?一個基層派出所哪裡會訂這類經濟類小報?剛出差回來的簡月林從費局長的口氣裡聽出嚴重的不滿,上任不到三個月的他小心地問出了什麼事?簡月林說你們所馬上就成爲明星了,你去問問你的副手就知道了。這件事你親自辦,馬上辦。
簡月林心底高興。他來派出所由於沒有根基,被副所長秦大富架空,現在有了機會,當然感到高興。自己出差不在家費局是知道的,這段時間所裡出了什麼問題自己完全可以不負責任,至多算個領導責任。簡月林沒有找《北陽經濟觀察》看,直接將秦大富叫來詢問。秦大富得知費家康過問,吃了一驚,費副局長是分局主管刑偵的副局長,秦大富不敢不顧費家康的態度,於是將鄧國慶一案跟簡月林說了,叫了一個年輕的幹警(所裡的幹警大多是他的人)去找28號的報紙。秦大富甚至沒聽過這家小報,他基本不看報紙。
“老簡,我也不瞞你說,鄧國慶的父親是市建委的鄧主任,打了電話來,我不能不給他面子------”秦大富不以爲然。
在秦大富在之前,簡月林已經調閱了案件的卷宗,只有鄧國慶的筆錄但沒有另一方的筆錄,程序上存在問題。但基層能夠派出所並不是那麼規範,這點作爲在基層廝混多年的他是十分清楚的。聽費局的意思,是報紙捅了簍子。現在看來是那個姓魏的苦主將事情捅到了媒體,引發了分局的不滿。基層派出所的工作是最難乾的,一不小心就得罪不知哪位大神了。
鄧少川是市建委副主任,分管着建委的核心業務,算是實權派。派出所當然不會爲難鄧少川,一個小小的派出所副所長,距處級差得不知多少個臺階,秦大富的毛病是過於急功近利,恨不得24小時不停不歇地爲權貴辦事。這個心態下自然免不了挨老百姓的罵,警察的聲譽就是讓秦大富這些人搞壞的。現在不是研究秦大富心態的時候,而是一張經濟小報將派出所推到了風口浪尖。費家康追問此事說明分局已經知悉,搞不好市局也知道了。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市局去年搞了作風整頓,撤了一個所長,黨紀處分了好幾個,迎新所千萬別撞到槍口上當了典型。
關鍵是上面的態度。簡月林沒有想通該怎麼辦?費家康的電話又來了,這回是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了,“人家將你們告到了法院!立即做通工作,讓他們撤訴!”
秦大富從外面趕回來,簡月林正捏着早已斷線的話筒發呆。
“簡所長你不必着急,這事我來辦。”秦大富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後感到氣憤,“我一定讓那小子撤訴。不過也就奇了,打官司他能贏?和鄧主任打擂臺?”
既然費局找的自己,簡月林決定自己去。
“要我們撤訴也可以。”榮飛連坐都沒給簡月林讓,“第一,追究鄧國慶僱兇行兇的法律責任;第二,派出所相關幹警寫出書面檢討,當面向受害者道歉;第三賠償受害者全部損失,包括精神損失。魏福常是高二學生,正處在高考的關鍵時期,這一下子就可能耽誤一輩子,這筆賬該怎麼算,我倒要好好想想。”
簡月林勃然大怒,但他修養好,沒有當場發出來。面前的青年不過二十六七歲年紀,似乎根本不諳人情世故。他在基層處理過多次類似的糾紛,誰敢不給面子?眼前這個青年簡直不可理喻,你以爲你是誰?
“榮同志是吧?”剛纔介紹的名字沒聽清,“你覺得官司一定能贏嗎?”
“沒有。如果東城法院判我敗訴,我將上訴到市中院。”
“中院也敗訴呢?”
“這世上總有天理,我就不信你們能一手遮天。”
“請注意你的言辭,一手遮天是什麼意思?”
“我表弟遭到毒打,報案後不僅沒有獲得支持,而且受到派出所領導的威脅。這些情況我已經向媒體做了通報。有關法律問題,我已正式委託律師代爲辦理。簡所長請回吧,我的條件已經開出,不滿足就將官司進行到底。”說完話榮飛將簡月林扔在外間,轉身進內室了。昨天給福常換了個病房,已經安排黃天去棗林接二姨過來了。出了這麼大的事,不告其父母是不行的。
簡月林哪裡受過這個氣?回到所里正琢磨着怎麼收拾這個不懂事的傢伙時,已經當了南城區副局長的老上司曾軼可打來電話,問魏福常的案子。
“你小子闖大禍了。知道嗎?”覈實案情的曾軼可在電話那邊聲色俱厲,“鄧少川了不起是吧?我告訴你,和榮先生相比他算個**!我就說這個話,你看着辦吧。”
曾亦可在新華街派出所當所長時,簡月林是他手下的幹警。二人的關係除掉工作關係還是有點私交的。曾亦可這幾年官運亨通,先是被提升爲東城分局副政委,然後平調到南城分局當了副局長。分局長調走後主持着工作,各種跡象表明轉正是早晚的事,曾亦可背後有人簡月林心裡是清楚的,這也是簡月林逢年過節必到曾亦可家拜訪的主要原因。曾亦可的這個電話將簡月林打到石化狀態,聽曾亦可的口氣,鄧少川的公子鄧國慶這回惹了他惹不起的人。那個人就是醫院將自己幾乎逼到南牆上的榮先生。想想曾亦可在電話裡對那個姓榮的敬語,簡月林始終想不明白那個二十來歲的青年有什麼樣的能量。
但曾亦可絕不會無緣無故地打電話警告自己。想到這兒,簡月林出了一頭冷汗,開始考慮如何挽回了。
30號魏明蘭夫婦來到北陽看兒子。魏明樓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沒文化,棗林建材越做越大,招收了若干外村的農民進廠,魏明樓至今還是侍弄他的幾畝地。榮飛跟這個木訥少言的二姨夫很生,魏明樓聞聽榮飛將公安局告上了法院感到害怕,一個勁兒地說福常給你們添麻煩了,想接福常出院回棗林。民不與官鬥是他腦子裡固有的觀念,任榮飛如何寬心總是那麼幾句話。
這邊聊着天,昨天來的簡所長再次登門了,這回態度大變。道歉說派出所沒搞清情況,讓魏同學受委屈了。他代表迎新街派出所正式向魏同學及其家人,向榮先生道歉。至於醫療費用和營養補償,派出所願完全承擔。簡月林不認識榮飛,只是接到指示,一定要讓榮先生滿意而撤訴。簡月林剛纔在院子裡見程市長的秘書王峰,和送出來的一個年輕女人拜拜後鑽進了程市長的二號車走了。燈光昏暗,王峰沒有注意他,估計也不認識他,但他認識這位市長秘書。這讓他產生聯想,或許王峰是來探視那個姓魏的青年?這個推想讓他嚇了一跳。
聽完簡月林的話,將一顆懸着的心落在肚裡的魏瑞蘭及邢芳還沒來得及高興,隆月已經冷冷地拒絕了簡所長的道歉,聲稱昨天的條件一條也不變,鄧國慶不得到法律應有的處罰,瀆職的警員不受到懲處,最低的經濟補償得不到滿足,官司必須打下去。
“您是?”隆月身上的富貴氣鎮住了簡月林,感到這個女人不簡單。
隆月掏出一張燙金名片。
“聯合投資有限公司總裁------”簡月林真不知道聯合投資是何方神聖。不過來之前已經得到指示,必須與魏家達成和解,而且,此案的關鍵人物是那個叫榮飛的人。
“榮先生呢?您是榮先生的什麼人?”
“榮先生是我的老闆。你說是什麼關係?”隆月根本不將簡月林放在眼裡。
“隆總,大水衝了龍王廟。前天的事情完全是誤會,鄧國慶家也感到極爲後悔。小鄧畢竟是小魏的同學,年輕人辦事荒唐也屬難免,冤家宜解不宜結,是不是------”
“我表弟與鄧國慶動手打架或許可以歸爲年輕人處事荒唐。但叫社會青年來校行兇傷人就不屬於你說的範疇了。請問簡所長,刑法的故意傷害罪是怎麼規定的?還有,派出所副所長在接到報警後的所作所爲不是什麼冤家宜解不宜結的問題,當事人都在這裡,我母親,我妻子都受到秦副所長的威脅,她們都是證人。這樣的幹警存在於公安隊伍裡,我實在沒有安全感。”榮飛依舊是那副不依不饒的態度。
榮飛咬定的這兩條簡直讓簡月林難受到死。鄧家已經服軟,鄧少川親自上門求簡月林出面私了此事,錢不是問題,只要魏家撤訴即可。現在看來,這位不知來頭的榮先生不僅不放過鄧國慶,連秦大富也準備置於死地。這如何能讓他接受?
至今簡月林尚未真正摸清榮飛的身份,他不過奉命而來。垂直系統的領導嚴厲批評了迎新所的辦事不力,而鄧少川上門服軟則說明了對方的強勢。
簡月林怏怏而去。魏瑞蘭和魏明蘭對榮飛說,既然他們認錯,就不要打官司了吧?榮飛說如果沒有我,福常就算被打成殘廢人家都未必認錯道歉。你們信不信?二姨,這事我來處理,我就是要讓這幫眼裡根本沒有老百姓的人長點記性。
接下來出面的是曾亦可。看來鄧少川已經完全摸清了榮飛的底細了。“榮少,先聲明我不過是奉命而來,市局黃局長派我居中斡旋。請你賞臉參加。”
黃福和是市局的一把,算是胡友榮線上的大將,榮飛與其素無來往,“如果想着花錢擺平,我就不去了。”
“一些事還是要當面談。他們找到了王市長,王市長不好跟你說,派我來做這個差事。鄧家小子苦頭是要吃一點的,那個秦大富是個豬腦子,更不用與其一般見識。當然他的副所長是當不成了。榮少,是不是給我一個薄面?”曾軼可謙卑地說。
曾軼可的面子是要給的。榮飛在翠微居見了親自出面的鄧少川,省建委副主任李英傑和樑宏的秘書周欽都在座,榮飛明白此事已驚動樑宏,那就說明市裡並壓不住鄧家。樑宏的態度榮飛已知曉了。鄧少川在酒席上的態度還好,榮飛總要給省長臺階下,李英傑暗示了鄧國慶會處拘留然後轉學,而秦大富則成爲最大的犧牲品,不僅被撤職,而且被趕出公安隊伍了。至於經濟賠償,反而不是榮飛關心的問題。魏福常的事一點即過,大人物們酒席上更多的話題圈在了傅家堡的開發,這個話題既是榮飛感興趣的,也是鄧少川和李英傑的本行。李副主任透露的信息,省建委已經準備介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