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榮飛正跟棗林鎮暖氣片廠廠長魏國祿聊上了勁。
魏國祿是棗林公社的書記。此時的人民公社尚未解散,完全解散至少是三年後的事了。所以榮飛看到棗林人民公社的牌子感到異樣,將這個牌子留下來算不算文物呢?在公社的院裡,他見到了兼任暖氣片廠廠長的魏國祿。老魏是在西河村的喬守維建議下辦起了暖氣片廠的。喬守維是他兒子的小舅子。本來喬守維是鼓動西河村上馬暖氣片的,但西河村太小了,經濟力量實在有限。議了二個月也沒個結果,他聽說了,便跑到西河打聽,和三維一談,立即被說動了。魏國祿雖是農民,但是農民中的官吏,他這個公社書記可是很有實權的,而且他是懂得關心政策的人,對興辦企業早有願望,只是想不好做什麼,喬守維滔滔不絕跟他說了半晌暖氣片的前景,立即說服了他。一番折騰,到7月底,暖氣片廠真的建起來了。
喬守維對魏國祿說了實話,那些講給他的東西都是一個叫榮飛的小夥子說的。什麼市場啦,用戶啦都是他說的。他曾跟我舅講了,還給我寄來了圖紙。但我舅就是半信半疑,加上西河和棗林不能比,最終也沒辦成。魏國祿向喬守維討來了榮飛寄來的那些資料,其實不止是產品圖紙,而且還有建廠的注意事項,相當於一個簡單的投資手冊。
魏國祿用好幾天研究了這份資料。暖氣片廠基本上是按照資料來建的,魏國祿很想見見寫這封資料的人,聽三維說還是在校的大學生,因爲忙,所以沒有去找榮飛。可今天魏建軍領着外甥來參觀廠子,正好碰上了,一問之下,竟然就是那個榮飛,魏國祿立即放下手裡的活,將榮飛領進自己的辦公室,屏退衆人,他要和這個小夥子好好談談。
魏國祿想談的是暖氣片廠的經營問題。廠子已經建的差不多了,投產在即,技術上的,銷售上的問題很多,搞了一輩子農村基層黨務的老魏同志現在已經感到了搞工廠和搞農村完全不是一回事。就說這資金,從來沒有如此大的資金在自己手上出出進進,不算鎮上的資金,光是銀行貸款就是七十萬哪,真是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多錢。如今,錢都變成了廠房,設備,還有原料,再就是工人的工資。所謂的工人,就是鎮上的農民啊。萬一廠子幹不出暖氣片或者暖氣片賣不出去,銀行的那七十萬就會壓死他!魏國祿和縣上的領導們不少都熟,他們也對廠子關心,吃上頓酒也會就廠子的生產銷售支招,可是他還是不踏實,總想找個更高明的聊聊。可在他心裡,似乎沒有遇到比寫那個小冊子的人更高明的。
可榮飛和他聊的是辦企業的目的。對他提出的如何辦廠的問題似乎沒有聽見。
“目的?”魏國祿因爲小冊子的緣故,沒有因年齡而輕視對方,“當然是掙錢了,誰辦廠子不是爲了掙錢。”
“掙錢?沒錯。利潤最大化是企業的目標。我想問的是魏廠長你具體的目標是什麼?”
“具體的目標?”魏國祿忽然發現自己連具體的目標都沒有。
“沒有啊。”榮飛淡淡地說,“我替你說說吧。農民很苦,所以大家不願意繼續這種日子,正好『政府』給了政策,爲什麼不試試呢?當一天掙一『毛』變成一天掙一塊時,日子就會發生很大的變化。”榮飛看着年紀至少是他二倍的魏國祿,“我講個故事吧。大『毛』和二『毛』是親兄弟,一對苦孩子,從記事起就沒吃飽肚子,直到有一天他們找到一份掙錢的工作,他們開始變的有錢了。這時他們要幹什麼呢?大『毛』的選擇是第一是到飯店去好好吃一頓,其次是買幾身體面的衣服。然後給自己蓋三間漂亮的大瓦房,再置辦些傢俱。然後就是找一房媳『婦』。大『毛』的這些都不算錯,其實二『毛』跟他做的也大同小異,不過是吃飯買衣服蓋房子娶媳『婦』比他要節省些。後面呢,大『毛』錢越來越多,老婆也爲他生了娃娃。開始創業的激情不復存在,他開始『迷』上了打牌,當然,一開始有贏有輸,但賭場無勝家,他開始輸錢。這時候二『毛』和其他家人朋友勸說他不要玩牌了,這不好。大『毛』聽勸,不進賭場了,開始『迷』上別人的媳『婦』,最終拋棄了自己的妻子,找了那個比原配妻子更漂亮的女子,然後又生了孩子。女人生孩子後會變醜,大『毛』再次發現世上還是有比自己老婆出『色』的女人,於是他再鬧離婚,想辦法再娶看上的女人。你知道,離婚不可能不花錢,財產或多或少要給老婆分上一點,女方家人找上來,就是他那些大兄哥小舅子們打上門來,總要想辦法擺平。擺平任何事情都要花錢的,這麼一來二去,大『毛』的錢所剩無幾。由於家裡事情太多,他自然無心工作,所以單位的領導也不喜歡他,忍受夠了最後將他開除了。年齡已經不小的大『毛』又回到了起點,蹲在街頭的旮旯裡抽着旱菸和街上的閒漢們聊天混日子。有一天看見早已和他不大來往的兄弟穿着精神前呼後擁地走過街道,聽着二『毛』如今多麼有本事受尊敬,他在心裡問自己,我沒做錯什麼啊?怎麼自己就成了這個樣子?”
故事噶然而止。
魏國祿徹底收起潛藏的輕視之心,“榮老弟,你說大『毛』敗在哪裡?”他聽出了榮飛意有所指。
“責任。”
“責任?”
“對。大『毛』在致富後忘記了自己的責任。”
“你是說將來的暖氣片廠?”
“企業如人。漢字是很有意思的,企字拆開爲人止。即事業止於人。企業也可以稱爲法人,等以後《公司法》出臺,法人一詞便相當普及了。法人即企業的人格化,就是把企業當成人看。魏廠長,暖氣片廠辦起來不外三種結果,第一,辦不了幾年即關門破產;第二,廠子就那樣不死不活;第三,廠子紅紅火火,日漸興旺。無論你我,無論棗林鎮的父老爺們,現在誰都盼着第三種結果。但是,如果一開始不能明確自己的目標,一開始沒有好的規矩,即使企業興旺一時,也逃不過大『毛』的命運。我敢肯定。到那時,一定有鄉親盼着,詛咒着廠子早日塌掉。因爲廠子雖然富了,不過富了幾個人,富起來的都是領導和他們的親戚,大多數村民依舊貧困。不僅如此,村子因爲辦廠更加髒和『亂』,天空飄着黑乎乎的濃煙,晚上連星星都看不到。村子周圍的樹都砍光了,遇到洪水鐵定衝進村子,房倒屋塌。而富了的人呢?離婚再娶算是好的,討小老婆的,抽大煙的,賭博傾家『蕩』產的,沒幾個好結果。魏廠長一定會反思,當時大家幸苦辦廠就是爲的這個?鎮上的鄉親可能會說,還他媽不如就種地呢。”
魏國祿半晌沒說話,“我種了一輩子地,做廠子是不會的,按照你這樣一說,這幹還不如不幹呢。那你幹嘛鼓動三維搞暖氣片呢?”
“所謂無工不富。光搞農業是富不起來的。搞暖氣片廠沒有問題,我所指出的,不過是廠子可能發生的弊端。凡事未慮勝,先慮敗,雖然保守,但也有好處。好處就是有準備。我剛纔說了,還有另外的可能,廠子富了,村子也富了,老有所養,少有所依,村容整潔,一片文明祥和景象。無論遠近,都會說起這一切都擺脫於魏廠長一幫人搞的暖氣片,那樣豈不皆大歡喜?”
“老弟,你是老天派來幫助我的呀。不行,這個廠子如何搞,你一定得給我說道說道。”魏國祿將最後一絲潛在的輕視之心收起,他相信,對面的少年真是有大智慧的。
“企業敗亡的原因很多,因爲產品不對路的,因爲投資不收效的,因爲資金鍊斷裂的,因爲天災的,多啦。但搞好的一定有四條:一個好機制,一個好產品,一個好班子,一支好隊伍。四條缺一不可,不存在誰更重要。就說產品,暖氣片絕對是個好產品,十年內,市場沒有任何問題,但如果守住初始產品不放,不懂得升級換代,不懂得成本控制,一定逃不掉被淘汰的危險。你想啊,你能做暖氣片,其他人就不能做?領先的優勢就那麼一點點,不懂得保持優勢的企業一定完蛋。其他的就更復雜了。魏廠長,你是前輩,一定比我有更多的感悟,我就不班門弄斧了。”
“建軍有個好外甥啊,不,你就是俺的老師。中午不準走,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聊。建軍,”他朝門外大喊,魏建軍推門進來,“告訴二子,準備一桌好飯,我要請榮老弟喝酒。”魏建軍答應一聲,心裡納悶,魏國祿可是個眼高於頂的人,怎麼竟然被小飛哄住了?吃飯聊天一直到天黑,榮飛提起買幾段木頭,魏國祿一口答應,提什麼買啊,不就是幾段木頭嘛,我整好了派人送到你家裡去。
在哥哥那兒碰了釘子的魏瑞蘭意外地獲得了比自己想要的結果好得多的結果,聽二弟回來一說,她半信半疑,當然很高興,“小飛畢竟是大學生嘛,所以,小逸你一定要好好用功,考一個比你哥學校還要好的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