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處理完當日文件的程恪給榮飛打電話,“我需要跟你談談。你來還是我去你家裡?”
正在吃晚飯的榮飛想了想,“你也不必來,我也不想去。我開車接你出去吧。估計你沒有吃飯。”
“好,這個主意好。”程恪比較喜歡這個感覺。很少有人與他平等交談了,很少有思想的碰撞了。與其地位相當的人自然可以沒有身份的顧慮,但往往不會深談。至於下級,恐怕沒人敢吧。
榮飛開了沃爾沃到市委門口,正看見穿了風衣的程恪從樓裡走出來,他將玻璃搖下,程恪拉開車門在警衛的注視下鑽進了車裡。
“去吃火鍋吧。雖然氣候有些早。但年紀大了,還是願意吃點熱乎的東西。”
榮氏餐飲的火鍋連鎖夏天也是不歇業的,就有人好這一口。在程恪的指點下,榮飛將車停在市委不遠的一條小巷口,這兒有一家榮氏的火鍋連鎖店。
“我不知道這兒還有一家連鎖。”
“火鍋不是你搞起來的嗎?官僚了吧。”
“攤子大了,我真不曉得。何況榮氏餐飲已經不是聯投的了。”
“你不是還有股份嗎?”
“開開董事會而已。”
店裡人不多,程恪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你也沒吃吧?”
“正吃着呢,被你招來了。”
服務員過來招呼,她既不認識榮飛,更沒有想到這個頭髮已經花白的老頭是北陽市的一把。
程恪點了菜,還要了酒,普通的北陽二鍋頭。
“你跟我說實話。明華服裝在合資問題上是不是給李粵明施加了影響?”程恪開門見山。
“是的,至少要控股。”
“爲什麼?”
“規則。跟政府是玩不過規則的。政府既是規則的制定者,也是執行者。民企太不安全了,至少在法律層面上要尋求自保。”
程恪印證了自己心中的猜疑。
“你這樣做讓我感到很失望……”
“現在失望比將來失望好。”
“爲什麼這樣說?”
“我們認識有十年了吧?說你看着我到今天蓋不爲過。說實話,最近比較迷茫,一些原先堅持的信念動搖了。我拼命說服自己,但不行。”
“哦?說說看。”
“起初我經商,目的就是擺脫貧困。你知道,我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沒權沒勢的,日子過的很難。後來生意越做越大了,我的目標也越來越高,有些不自量力了,結果就是很累很迷茫。比如創立傅家堡實業,因爲那是我的故鄉,我童年生活過的地方,希望通過辦實業讓鄉親們擺脫貧困。比如造汽車,我始終覺得合資解決不了落後的現實,希望將利潤留在國內。比如搞助學,因爲我上學時很窮,希望我的師弟們過得稍微舒服一點。小時候在傅家堡唸書,冬天簡直凍死個人,所以我將南郊的村辦小學都翻修了。我這樣做是不是很不自量力?”
“不,這個理想很崇高。這個做法也很崇高。沒人否認,更不必迷茫。”
“做生意早就超越爲我自己的時候了。82年我挖到經商的第一桶金,很後悔沒有那時就停下來。我這個人,怎麼說呢?比較早熟吧,一些事情早就看開了。比如生活,我很早就有我自己的標準了。超過自己標準的就不太需要了。我的朋友們換了幾次車了,崔虎差不多一年一換。我呢,始終覺着那就是個代步工具,我又不去飆車,不去討好女孩子,要那麼新那麼好的車幹什麼?比如甜井巷的院子,如果不是爲了家人,我或許就在棉花巷住着了,也沒什麼不方便……”
“這正是我最欣賞你的地方。常跟偉業講,要他向你學習……”
“在物質上不追求的人,必然在精神上有所追求。否則他就是個傻子。但我在精神上也沒得到本該有的愉悅,所以我感到迷茫。” Wωω. тt kΛn. C 〇
“是因爲新世紀股權的事嗎?”
“那只是個起因。如果常乾坤不是我的親戚,我不會出手幫助的。一些東西是我手把手交給他的,沒有我,我指的不是資金問題。你信不信,即使他貸到300萬,也不會發展到現在。”
“這個我承認。可是……”
“你聽我說完。我希望我的親人,朋友在我的幫助下生活的更好一些。但我不是聖人,我希望在付出後得到回報,這種回報不是物質上的。我的錢已經花不完了,只要不去澳門或者拉斯維加斯,我的錢就花不完。到那些大賭場也不一定就輸完。但很多人,包括你,都將我的付出看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我的家人是這樣,很多朋友是這樣。一些政府官員更是這樣。聯投在十年內發展到如此規模,是不是血腥積累啊?拿出微不足道的錢來搞慈善,是不是邀買人心掩飾其原罪啊?聯投的發展史你是見證人,如果說它有罪惡,恐怕就要算到香港,日本及石油市場的投機了。在國內做實業,我掙的錢乾乾淨淨,問心無愧。”
“我從來沒有那樣想過。”
“但事實是這樣。82年我搞了個尾氣淨化裝置,爲了北陽和上海,無償捐出來了。北北高速上馬,王老師缺錢,拿走我一個億。北臨高速你又給我兩個億的指標。紡織廠是市裡的心病,上任班子折騰一番沒有解決,你想把它救活,這樣又拿聯投墊底。這樣做了,就是正確的,也是正常的。不這樣做,就是異類,就是唯利是圖的資本家,活該受到打壓。就社會而言,或者就官場而言,這樣的價值觀是正當的嗎?”
程恪無語。
“你有你的人生理想。雖然沒有跟我講過,但我可以猜出來。大概省委常委、市委書記是事業的最後一站了吧?在這一任上要爲這座城市留下自己的印記吧?”
“這有什麼不對嗎?”
“我沒有說不對。官員追求政績總比不追求好。”
“你不是普通人,你已經可以影響很多人了,甚至可以影響市委的決策了。”
“不必給我戴高帽子。之所以跟你說這些話,因爲我知道你骨子裡跟我有一樣的東西。你從來沒有跟我提任何個人方面的要求,哪怕暗示。我倒是向你提過幾件,你都毫不猶豫地辦了。因此我把你當朋友,忘年交的朋友。你下臺了,退休了,也是我的朋友。但是企業就是企業,首先它要盈利。一個創造利潤的企業就是對社會回報。友情代替不了經濟規律,在北重時我就斷言,企業不按經濟規律辦事一定會他媽的完蛋。但國企有多少是按經濟規律辦事的?遠的不說,北陽的兩個大型國企,北重和北陽重汽,都在虧損吧?國有資產每時每刻都在流失吧?誰心疼了?全民的,能說清中間有你多少?對全民負責就是對誰也不負責。政府一些部門可以容忍國企的鉅額虧損,但絕不能容忍民企沾國企的任何一點便宜。一些觀念我都懶得跟他們爭論,被民企控股就是國有資產的流失?大量的利潤被外資掠奪反而是正常的。”
“這個我同意。但你的話題遠了。”
“是嗎?我要說的是,國內缺少一種我認爲正確的價值觀。在這個環境下必須扭曲人性,否則你就會痛苦,或者失敗。說官員歧視民企你可能不承認,但事實就是這樣。如果麒麟以聯投的子公司出現,它不會拿到‘準生證’。寧願讓外企來掙錢,不願讓國人自己幹。這就是現實。外資企業可以享受三減兩免,土生的民企就不行。如果企業有三六九等,民企大概是最低一等。這個觀點我早就形成了,或許北陽不是最合適的創業之地,在深圳,上海,情況都要好的多,政策也寬鬆的多。紡織廠合資,如果明華不控股,將來會不會再搞一次新世紀電器一樣的退股呢?我怎麼跟明華的股東解釋?像房培明房大主任那樣對民企有着明顯歧視的官員在位,明華敢不自保?至少在法律上尋求自保?房主任是從中樞大部下來的,是不是代表了國家大政的某些觀點呢?”
“但北陽是你的出生地,是你的故鄉。對不對?”程恪打斷了榮飛,“你一定記得魯迅的那段話,人是有各種各樣的,你大概屬於拼命硬幹的人吧。你的意思我大致清楚了。我承認你說的大都是事實。對於引進外資的政策,站在國家的層面上看是正確的,不必懷疑。聯投對地方經濟的貢獻,省市兩級政府都是清楚的,李書記就多次讚揚過,當着你的面也說過表揚的話。至於對你個人的肯定,既然講到這兒了,我可以透漏一點,你會被選入省政協,當個委員還是蠻夠資格的。省裡想推薦你進入工商聯,已經將資料報上去了。當然是兼職的。這些算是組織對你貢獻的承認吧?
“人總是要有點精神的,奉獻是一種高尚的情操,我相信你看了南郊那些設施非常先進的小學校會有一種成就感,學生和老師,南郊的村民們都會記得聯投,記得你。北工那些受到你資助的學生也會記得聯投。南郊區農民年人均純收入91年超過了1500元,遠遠超過了全省的平均數,這都是傅家堡實業、新都機械和麒麟逐次投產帶來的結果,大批農民成爲了產業工人。我這個市委書記心知肚明。對政府一些做法有看法,對一些官員有意見,我理解。但在北陽和我省,支持聯投的是主流,看不到主流就是一種錯誤。調走的樑省長,留任的武副省長,始終對聯投是讚賞和支持的。所以,你不應該感到灰心和迷茫,更不要有撤資北陽的念頭。”
程恪端起杯子,榮飛虛應,程恪卻痛快地喝掉了,“回到紡織廠合資的問題上,按照經濟規律辦事我支持,如果出於年輕人的一時衝動而設置障礙就不對了。我就要批評你了。我知道雖然明華是上市公司,是股份制企業,但明華的決策層在大事上還是以你的馬首是瞻。這也是國情啊,你是企業的創始人嘛。要我看股份大小還在其次。所以我約了你談,你說了那麼多心裡話,我很欣慰。至少你相信我這個日薄西山的老頭子。聯投有遠大的前程,聯投在你的領導下會創造更多的經濟奇蹟,這個我堅信不疑。千萬不必因爲一兩件事不順心懷疑社會。你讀書雜,學過辯證法吧?事物的發展從來就不是直線前進的,你不反對吧?反對共產主義原理中的一些論斷可以討論,但不能不承認辯證法的正確。對於民企,有一個認識提高的過程,你要相信政策會越來越正確,越來越符合客觀規律。回到老問題,對於紡織廠合資,我贊成你按經濟規律辦事,但不要置氣。這個條件,你能答應嗎?”
“可以。”
“那就好。我會做他們的工作。紡織廠改制將啓動城市改造,這是我最近一直思考的問題,去了沿海城市幾趟,越發感到北陽落後了,像一個垂暮的老人,沒有一點朝氣。我希望在我任上讓她開始改變,我也希望你幫助我推動這項改變。北陽是你的故鄉,我相信你的血始終是熱的。”
“對了,你說的政協委員工商聯什麼的,千萬幫我推掉。千萬拜託,千萬。”榮飛給程恪作揖。
程恪笑了,“你呀,有時候很成熟,有時候卻極其幼稚。我真的懷疑你怎麼能搞起聯投來……”
“瞎貓碰上死耗子了。”
酒喝了不少,火鍋卻基本沒動。程恪喊過服務員結賬,“跟你談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老了,你還不到三十,想什麼激流勇退?看着朝氣蓬勃的企業集團成長不是莫大的享受?難道不是精神上的愉悅?我被人稱爲老闆,你也是。一把手的基本素質是什麼?就是包容,就是忍耐啊。好了,後面的事我不過問,你送我回家吧。很久沒有喝這麼多酒了。”程恪有了些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