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開學的第一件事是發動了對張華的討論。
張華是第四軍醫大的學員,爲營救一名掉入糞坑的老農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事件引發了全國範圍的關於大學生價值的討論,學院黨委秉承上級的指示,在學院內展開了大討論。
秋季是北陽最好的季節,鄭小英乾脆將討論會搬出教室,搬到木棉花盛開的花園內。花園是春季新修的,將教學樓前的操場隔出一塊,學着公園的做法安了些石几石凳,栽種了花草,蔚然成爲學院一景。
02班的33名同學席地而坐,鄭小英坐在石几上,就張華的行爲展開了討論。
重點是值不值。國家培養一名大學生的費用足足是十戶農家的資財,爲一個老農而死值不值?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即使心裡認爲不值也不敢說出來。大三了,畢業在望,入黨問題橫亙在所有有想法的同學心頭,寫申請書希望在畢業前解決黨票問題的不在少數。在正式場合,逐漸成熟了的同學們知道如何表態。
在系支書宋春歌來之前,02班的討論是熱烈的,也是風趣的,鄭小英不批評跑題的發言,最多是將話題拽回來。她也不強迫,同學們基本是自由發言。快結束的時候,宋春歌來了。
“鄭老師很會選地方嘛。”宋書記和鄭小英打個招呼,施施然坐在鄭小英讓出的石凳上,“繼續講,隨便講。”她一來,發言立止,四下靜謐無聲。“哈哈,不要拘束嘛,不要因爲我來就不說話了嘛。”宋書記的眼光落在團支書王建雄身上,“王建雄,你來說說,你是怎麼看待張華的行爲的?”
王建雄站起來。他是最早遞交入黨申請書的,決心在本學期拿到黨票,即使宋書記不點名,他也是要發言的,儘管剛纔已經講過了。
“宋書記,鄭老師,我是這樣想的。張華同學的行爲代表了新一代大學生的崇高的精神風範,張華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張華同學爲什麼能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呢,根源在於他政治上過硬,思想覺悟高。聽到張華先進事蹟的第一時間我就在問自己,換了我,能不能勇敢的跳入糞坑救人呢?我想稍有些問號。這段時間的學習討論我相信自己的思想得到一次很好的教育,很大的提高,在國家組織需要的時候,我是可以像張華一樣的!”
“好,講的蠻好。”宋春歌滿意地點點頭,目光掃過人羣,就看見了李建光和榮飛臉上譏諷的笑意。
“李建光,你笑什麼?難道王建雄講的不對?”她知道李建光和王建雄不對路,02班班長和團支書長期不和也是一大特點。
“我來說吧。”榮飛站起來,“我覺着這樣的討論本身就是個笑話。”
同學們吃驚地看着榮飛。
“爲什麼是個笑話?因爲討論的命題就是荒誕的。人和人有沒有價值上的不等?或者說老農和軍醫大的學員是不是存在等級上的差別?我認爲不存在。過去講,人和人的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我要說的是,人和人在人格上是完全平等的,你不能講掏糞的老農就比大學生命賤。因爲潛意識裡存在這樣的不平等想法纔會出這種命題。前輩們浴血奮戰創建新中國不就是要消滅人和人之間存在着的不平等嗎?那爲什麼還要討論救人是否有價值呢?之所以會出現這個命題,是因爲現實生活中存在着不平等。”
宋春歌皺起了眉頭。榮飛現在在工業學院是絕對的名人,上到書記院長,下到新入校的新生,幾乎都知道他的名字。“你的意思是社會主義中國人和人之間也是不平等的?”
“難道沒有嗎?”榮飛微笑着說,“政治思想工作成功的一個先決條件就是說實話。只有實話才能打動人。比如,火車上的軟臥車廂必須有資格證明才能購票,是不是不平等呢?城市人有諸多的福利保障而農村目前沒有,是不是事實呢?農民有退休金嗎?這種事實上的不平等纔會產生如此荒謬的問題。”
“榮飛,你的思想有問題呢。你說的不平等是因爲社會發展的不均衡而產生的,不是制度的問題。”宋春歌覺得榮飛剛纔的話存在政治立場的大問題,“我注意到你寫的歌,都是歌頌自由主義的,什麼我要飛得更高,請問,組織的力量在哪兒?”
“最煩這種上綱上線了。既然你覺得飛得高不好,那就儘量飛得低些吧。”對於宋春歌這種純粹的政治人,榮飛記憶裡是越來越少了。
同學們轟然而笑。他們第一次見學生如此挑戰老師,對於榮飛所講,大部分人感到新鮮,心想這傢伙真實另類到了極點。
宋春歌感到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榮飛,你要注意呢,你的話存在很大的政治問題------”是什麼問題,宋春歌說不清,現在已不是文革了,動不動用階級鬥爭一類的帽子壓人不合適了。
“寫歌是可以的,必須有堅定的政治立場。”她說了一句,算是給榮飛極大的面子,畢竟這小子受到高層的表揚和關注,市委書記知道榮飛,絕不會知道宋春歌。
“檢驗真理的標準是實踐。看看同學們喜歡唱立場堅定的歌曲還是喜歡抒情浪漫的------”榮飛根本不給宋春歌面子。
“那麼我問你,出現張華遇到的情況,你會不會像張華一樣跳入糞池救人?”宋春歌反擊。
“我不會。”榮飛肯定地說,“張華的精神很偉大,很令我佩服且感動。但我不會直接跳進去,因爲我沒救人的把握,搞不好還要搭上我一條命。我會想辦法用工具救,首先要報警,事後會總結爲什麼糞池能淹死人?是不是需要加裝安全措施?比如上面加個蓋?以後再不要發生類似的事------”榮飛很懷念夢境中人性的解放,後來將教科書中關於青少年見義勇爲的課文也刪除了。無論如何那是一種進步。
同學們再次大笑起來,完全無視宋春歌的存在了,連鄭小英也忍不住笑了,她感到榮飛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宋春歌大怒,“如果在戰爭年代,你不是叛徒就是逃兵!這是毫無疑義的。”
“宋書記,現在說了可以的也未必可以,說了不行的也未必不行。白居易曾說,‘試玉要燒三日暖,辯才需待七年期。’汪精衛還刺殺過滿清的攝政王呢,當時他就是英雄。”他滿不在乎地坐下了。
鄭小英將討論會上榮飛的發言告訴了王林。王林笑過後沉思良久,對鄭小英說,“你不要將他當一般的學生對待了。他和你那些學生完全不在一個水平上。而且,這種無聊的討論不要叫他參加了。不過,你還是告訴他,不要亂說。尤其不要在公衆場合下發表他那些離經叛道的言論。”鄭小英答應了,她從王林的態度感到他對榮飛的欣賞和默許。就是她自己,對於討論中榮飛的發言也感到極爲新鮮,仔細想想,其中不乏真意。
令王建雄最鬱悶的是自那次花園討論後獲得了糞坑的外號。他最喜給同學起外號,這也算報應不爽。性格有些睚疵必報的王建雄從此恨上了榮飛。
事情並沒有完。討論會的第二天,院學生會主席李春生突然來到榮飛的寢室。
李春生是工學院的名人,老牌名人。
今年大四的李春生一表人才,風度翩翩,多才多藝,他擅長詩朗誦,演講的功底也很好,知識淵博,一口普通話講的極爲標準,他來校的第一個“公職”就是校廣播室的播音員。李春生來自大西北的蘭州,出身幹部家庭,大一即擔任了學生會副主席,創下一個記錄。大二的時候即競選獲得學生會主席一職。是校方管理學生的得力助手,也是工學院女生公認的白馬王子。
“你就是榮飛吧,我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觀察我們的流行歌曲之王呢。李春生,認識一下。”李春生微笑着伸出手來。
“你好,李主席。找我有事?”榮飛問。宿舍裡只有馬金玉,這傢伙鬧肚子,休息沒上課。
“聽你們系的宋書記說昨天你講了些高論。特地找你聊聊。”
“原來是做我的思想工作來了。”榮飛笑起來,“我昨天說的話都忘記了,李主席,宋書記是怎麼跟你說的?”
“也沒什麼。你千萬不要誤會。大學生正處於思想開放的年齡,有什麼樣的想法也不奇怪。”
“呵呵,李主席好像是我的長輩。”榮飛骨子裡比較反感那種黨棍類的人物。記憶裡有一個上級,總是那副口吻,令榮飛印象深刻。
“哈哈,榮飛你真會開玩笑。我知道你就是北陽人,父母是做什麼的呢?”
“詳細的情況檔案上應該有。我記得填報自願好像都寫了。簡單的說就是工人階級,過去曾領導一切。”榮飛現在也沒什麼事,和學生會主席鬥鬥嘴也不錯。
“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一個人的出身對他的一生有莫大關係。榮飛你表現出幾方面的才華,學院領導對你是很器重的,某種意義上將你視爲學院的驕傲。”李春生換了個話題,提高了聲音,“名人的責任是什麼?名人能不能像平常人一樣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認爲不能。學院部署的關於張華勇救老農的事蹟是政治任務,不同的聲音出於一般同學口中無所謂,出於你這個工學院的驕傲就不合適了。我們這一代大學生肩負着極爲光榮艱鉅的歷史使命,在政治上一定要成熟,一定要和上級保持一致。榮飛同學,我這番話絕不是什麼大話,論年齡我長你幾歲,論入校我早你一年,當你師兄是沒什麼問題的。希望你好好想想。”
“謝謝李主席。”榮飛微笑着說,“第一,我不認爲我是什麼名人,我也不準備肩負歷史使命。這方面我建議你跟我班的團支書王建雄同學聊聊,一定可以找到共同的語言。關於討論會的發言,我收回。請轉告宋書記,我以後不會亂說了。”
“那就好。榮飛,說實話,我很羨慕你的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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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生找榮飛做思想工作的消息傳到李建光耳中,他在課餘時間對榮飛說,“那傢伙不僅是學生會大主席,還是女生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呢。”說這番話時李建光瞟着前排的陳麗紅。
榮飛嘆了口氣,“騎白馬的不一定是王子,也可能是唐僧。長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也可能是鳥人。”
陳麗紅立即伏在桌上劇烈的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