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珍聽說榮飛遠遊回來,沒有帶愛人和孩子,獨自去了榮飛家裡。卻遇到了楊兆軍及孫蘭馨,正與榮飛在客廳說話。
“我要恭喜你呢。”單珍對楊兆軍說。
去年,楊兆軍調入重組後的北陽第一機電公司擔任黨委書記兼副總經理,因爲總經理是原麒麟菲亞特北陽公司經濟運營部部長康乃健,而董事長則是由麒麟菲亞特專職董事盧續兼任,楊兆軍成爲重組公司事實上的二把手,分管財務與採購。
“請你比請諸葛亮還難-”楊兆軍微笑着對單珍說。
“你不是劉皇叔,我更不是諸葛亮-”楊兆軍曾邀請單珍到重組的公司工作,但單珍以自己從事多年軍品技術工作爲由拒絕了。單珍的丈夫倒是被康乃建由麒麟汽車調入重組公司擔任了技術部長,或許單珍是不願意與丈夫到同一部門工作。
榮飛問單珍有事?單珍說沒有,聽說你回來了,過來看看你。見楊兆軍正與榮飛談重組公司的工作,單珍便叫了孫蘭馨到院子裡。
“他好像氣色好了些-”單珍說。
“總要走出來啊-”孫蘭馨輕嘆。經歷了那場大不幸,孫蘭馨覺得榮飛寡言了很多,幾次與楊兆軍來家探視,榮飛總是木木的,不願意多說話了。
“還是要幫他成個家。我敢保證,這絕對是邢芳的心願。”孫蘭馨說。
“怕是不可能了。”單珍撫摸着院子裡的丁香樹,“我問過林恩澤,他比我們更瞭解榮飛,林恩澤說千萬不要給他介紹女朋友,那是在傷他的心。”
“事情已經過去一年多了,總陷在裡面出不來不行-好在他打消了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生活也變得正常了-”春節後,榮飛與麒麟與陶氏的高層視察重組公司,今年第一批廉價房,計24棟六層磚混結構的樓房將在北重拔地而起,這批樓房建成,可全部安置北重拆遷戶,明年將繼續啓動第二期工程,將對外銷售,根據林恩澤透露的消息,新樓的售價將不超過2200元。拆遷戶所花的錢就更少了。重組公司被聯投控股,重組公司與麒麟菲亞特的合作升至一個嶄新的層次,按照聯投的設想,重組公司將被打造成麒麟汽車的一個配件基地,去年至今年,麒麟汽車對重組公司兩次增資擴股,總計已投入4.2億資金,使得員工的股權比例下降至18%左右。設備得到大幅度更新,原來慶幸留在軍品的員工開始活動調入重組公司了。
北重面臨着天翻地覆的變化。
前幾天,她們原來住過的單身樓被拆掉了。在爆破聲中化成了一片廢墟。
一直在現場的孫蘭馨和單珍眼中含着淚水,心情激盪。
她們在想邢芳。
當初,三個剛出校門的女生在這棟樓中度過了她們單純快樂的時光,這棟樓見證了榮飛與邢芳的愛情,她們彷彿還能聽到邢芳銀鈴般的笑聲。她們更感悲哀的是,榮飛在剛進中年便失卻伴侶,孤雁單飛了。
二十年,那棟樓沒有多少變化,細心的孫蘭馨曾悄悄拍攝了一組照片,想送給榮飛。但楊兆軍制止了,睹物思人,何必再給榮飛心底的傷口再撒把鹽呢?
她們想,如果沒有北重的破產重組,邢芳就不會死!
“這個世道,基本是好人沒好報-”孫蘭馨恨恨地說。
“也不能那樣說。殺害邢芳的兇手不都伏法了嗎?邢芳會永遠活在無數人的心裡,但那些殺人兇手獲得的只能是唾棄!”
“你這就迂腐了!唾棄又能怎樣?邢芳死了,把那幾個王八蛋槍斃她也活不過來了,榮飛以及他的家人要一直忍受無窮的痛苦!這不是天平,擺不平的!再說了,這幾年發生在北陽的房地產暴力有多少?如果恆運不撞上聯投,對方是個小人物,會得到懲罰?我看難!”
“你那麼說真讓人泄氣!那誰還去做好人?”
“本來就是這樣!你不覺得好人越來越少嗎?楊兆軍倒是說過他的見解。”
“什麼見解?”
“所謂好人,就是對生活負責任的人,無論家庭還是社會,要負責任就要付出。不負責任則可以只賺不賠。如果社會缺少對負責任的人的補償機制,必然會出現好人越來越少,壞人越來越多的結果。因爲本質上人都是自私的,做好人就是與自私的本性做鬥爭,沒有補償,幹着幹着就灰心了。”
單珍默然。
“榮飛的毛病就是過於負責了。對於他曾工作生活過的北重,他一直有極深的感情。楊兆軍曾聽沙成寶說,榮飛一直有一個夢想,將北重帶向輝煌,收購北重民品大概是他實現夢想的第一步吧,但是,真是令人難過啊。”
一會兒功夫,有四五撥人過來找榮飛,估計是聯投系的高幹,孫蘭馨和單珍一個也不認識。
楊兆軍和榮飛出來,榮飛立在臺階上,“二位女士,請進來坐吧。”
“不啦,就是過來看看你,看你挺忙的,不打擾你了。”單珍對榮飛揚揚手。
“也沒什麼,幾句話的事,你們進來坐吧。”
“不啦,正好搭楊大書記的車回去。”單珍沒有多少安慰榮飛的話,那些話徒增他的傷心,時間纔是最好的醫師,就讓時間慢慢沖淡他心底的哀痛吧。
單珍與楊兆軍夫婦出來,見又一輛轎車停在門口不遠處,車上下來的是榮飛的弟弟榮逸,邢芳出事後,過來幫着料理後事的孫蘭馨和單珍都認識了榮逸。
“你們好。”榮逸與楊兆軍握手,“我哥在吧?怎麼不坐會兒了?”
“不了,過來看看他。”
榮逸看客廳裡坐着物流公司和天擇通訊的幾個幹部,有兩個他是認識的,點點頭便換了拖鞋上到二樓。
嫂子去世後,他力主哥哥換套房子,以哥哥和嫂子的感情,住在這套留下嫂子無數回憶的房間是很痛苦的事。但哥哥不換,有時候會回甜井巷住幾天,更多的時候則住在安堡。榮逸給哥哥找了個年紀大的女人當保姆,被哥哥辭掉了。在世鵬基本住在甜井巷的情況下,榮逸便過來陪哥哥住,有時候黃曉敏帶着榮珊也來,幫榮飛收拾整理下房間。
榮逸進哥哥書房打開電腦,看有無他的郵件,看到桌子上有一封拆開的信封,好奇地拿起來看,寫信在現在是一件很奇特的事了,榮逸記得他最後一次寫信還是在部隊服役期間。
私看他人的信件是不道德的行爲,但榮逸還是忍不住將信紙取出來,一手娟秀的字跡:
榮總:您好,很意外您竟然給我回信。真的。
在我心中,您是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爲此我激動的一宿未眠。
生命是一個奇特的過程,充滿了未知與艱難,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故孩子出身時全是哇哇大哭而不是哈哈大笑。或許孩子是知道自己未來的痛苦的。長大了,便忘卻掉與生俱來的靈氣,去追逐紅塵中的短暫快樂,高尚的人將在自己有限的生命中帶給別人幸福和快樂,卑劣的人則去剝奪別人的幸福或者以別人的施捨爲榮。您是一個高尚的人,您已經度過的生命歷程幫助了無數的人,那些得到您領導的基金會幫助的學生,那些在聯投得到一份足以讓他們過上有尊嚴生活的員工,是您的努力和奮鬥讓他們生活的更有尊嚴。這就是您人生的價值所在,凡是良心未泯的人都會得出與我相同的結論。所以,不應該在經歷了前年秋季那場慘變便懷疑自己的選擇。
在你幫助的人中,我是其中一個。您寫的那本書讓我對自己短暫的人生感到羞愧,依靠父親的艱辛努力去過一種不勞而獲的生活簡直是豬狗不如。
-越來越多的瞭解您和您領導的聯投,越發樹立我人生的信念。不管遭遇如何的挫折和痛苦,活着就要創造和奉獻,就要讓自己的親人,朋友,我身邊的人儘可能因我的存在而感到幸福和快樂。
我承認,世上有我不知道的卑鄙,欺騙,不公,但我們不能因爲存在這些醜陋的東西而退縮,而改變自己人生的信仰。
您一定要振奮精神,帶領您的聯投創造更大的輝煌。我相信您在天堂關注您的妻子一定不希望您現在的狀況,爲了她對您的愛,您必須堅強。這些話很幼稚,但我認爲是絕對正確的,您必須這樣做。
有機會我還會去北陽,不再是悄悄的仰望,而是當面講述我對您的傾慕。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爲,心嚮往之。
沒有落款,日期是四天前。榮逸查看了郵戳,是今天收到的。大概在幾小時前哥哥纔讀過。
從字跡上看,應當是一個女的。
榮逸將信塞進信封。儘可能還原爲原來的樣子。他沒有心思再查看自己的電郵,回到自己的臥室,榮逸枕着雙手躺在牀上,想着心事。
那應當是一個傾慕兄長的女孩(姑且假設是女孩子)寫給哥哥的信。不用電話,也不用qq,而是採取了最原始的通訊方式。這個人顯然瞭解哥哥的一些事,言語中流露了對哥哥的欽慕-
榮逸希望哥哥能有個女友,那樣或許會讓他從無盡的悔恨中解脫出來。但他知道哥哥不會再找了,他對嫂子的感情過深了。父母很希望哥哥找了那個一直與他保持友誼的甄祖心,很多人都認爲甄祖心的獨身未婚是哥哥造成的,但他不太相信。他聽哥哥講過甄祖心的事,沒錯,他們是朋友,他們有很純潔的友誼,但絕對沒有跨越那條線。
黃曉敏認爲哥哥找了於總也不錯,雖然於總比哥哥大三歲,但無論學識,還是地位都是那樣的般配。哥哥欽佩誰呢?除掉於總似乎再無他人了吧?聯投系統高層幹部都希望出現第二種結局,但他們不敢捅破這層窗戶紙,自己也不敢。只有隆總可以,但哥哥毫無商量地拒絕了隆總。
早已退休的程恪書記去年春節時上門看望哥哥,給哥哥介紹了一個女的,沒問情況就被哥哥近乎粗暴地堵回去了。當着一家人的面,老頭子臉上很是掛不住,母親責怪哥哥,哥哥乾脆起身離席了。
黃曉敏說,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找到你哥那樣的男人。
嫂子去世後哥哥的哀痛欲絕震撼了自己,讓自己反思自己種種的無狀。導致自己與保持了十年關係的胡麗明的關係的終結。胡麗明在那次莫名其妙的車禍後成爲了自己的女友,她當時尚未嫁人,這種關係一直保持到去年,胡麗明一路升爲物業公司的中層,後來又調入物流公司擔任了人力資源部部長。胡麗明的調動是來自聯投總部,榮逸懷疑哥哥是知道自己與胡麗明的不正當關係的。在哥哥面前,自己感到羞愧,所以,當胡麗明流淚問自己爲什麼時,自己說,要向我哥那樣活着。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這幾個字的含義榮逸是知道的。
如果那個女孩子能夠解勸哥哥恢復正常,真是太好不過了。即使她成爲哥哥的女友,自己也會舉雙手贊成。
出事後哥哥一直處於不正常的狀態。聯投似乎並未因他的“罷工”而癱瘓,這有賴於他一手製定的制度,這件事足以證明,制度與文化纔是企業的生命,而不是一兩個英明的領袖。
在嫂子去世後家裡才知曉哥哥名下天文數字般的財富。那些財富中的絕大部分都是以股份形式存在的,如今自己擁有了其中的10%,榮傑也一樣。憑此與榮傑一起雙雙進入了聯投董事會。父母要自己努力學習企業管理,或許他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接過哥哥的擔子,或許讓自己輔佐世鵬,因爲更多的資產是會留給世鵬的。但自己知道,無論自己,榮傑,世鵬或者甜甜,都沒有資格接掌聯投,聯投實在太大了,即使是和哥哥並肩創業的元老們也承認,那個位子只有一個人可以擔當。這點又與哥哥一向主張的靠制度生存,靠文化發展的信念相悖。
說到財富,哥哥有許多他不知道的秘密。珊珊迷上了集郵,偶爾在伯父面前說起了珍郵,伯父一下子送給了女兒近兩版庚申猴票!其中一版有殘缺了,是自己撕掉的。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爲此,哥哥與父母發生過沖突。那些郵票足以換一套豪宅了。不知道哥哥爲什麼能預見到庚申猴漲到如此地步!這不過是他身上無數秘密中的一個,那些郵票他一直珍藏着,本來他也不需要那些郵票去換錢-
一直到榮飛在樓下喊他,榮逸下樓,發現天已黑了,榮逸提議回家吃飯,榮飛說自己有些不舒服,不想回去了,榮逸給會所打了電話,一刻鐘後會所送來了晚餐,兄弟倆在餐廳用過晚飯,榮飛留在客廳看電視,榮逸回到樓上上網,十點鐘時聽到了電話響,榮逸知道是下了晚自習的世鵬給爸爸打電話,如果榮飛不回甜井巷,因母親辭世變得懂事的世鵬總會給爸爸打個請安的電話的。榮逸聽見榮飛的笑聲,不知是世鵬跟他說了什麼有趣的事。
榮逸沒有打擾兄長,洗過澡後便休息了。不知是幾點鐘,他聽見了榮飛在樓下叫了一聲,榮逸陡然驚醒,沒穿鞋便衝出房間,“哥,你怎麼了?”沒有回答。
榮逸將心提到了嗓子眼,一面擰開樓梯燈,一面往下跑。自前年出事後,安堡這棟房子的警衛已經提到了最高級,即使是哥哥不在,房子周圍至少有兩名警衛在巡邏,更不要提屋裡屋外的其他安保設施了,榮逸一面告訴自己哥哥不會有事,一面叫着,等他來到客廳,見榮飛仰面躺在沙發前的地毯上,鼻子流着血,額頭有一片烏青,似乎是摔倒撞在了茶几角上。
榮逸大叫,“哥,你怎麼了,你倒是說話啊。”榮飛毫無知覺。榮逸哭起來,手抖着竟然撥不出電話-
榮飛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裡,病房的窗戶透着風,或許本來就沒有風,而是那種不很嚴密的窗子讓他感覺有風。焦黃的天花板上洇溼了一片,像非洲東海岸的地圖。臥具很舊了,有一種黴味,讓他感到噁心。同病房還有二位病友,他們和他們的陪侍者的衣服似曾相識,那是三十年前的主色調,藍色和黑色,中山裝啊,很久沒見了,只有電視裡中統或軍統的幹部才穿這樣的服裝。不過電視上的人物身上的服裝總是挺括的,但眼前的確是皺皺巴巴。哦,那個農民模樣的漢子頭上還纏有一塊灰白的毛巾-
我就說這是一場夢嘛,終於醒了。榮飛臉上浮現出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