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後。
北程,政和二十六年。
微微春風吹,莫道回暖,寒露初春時。
天色微灰濛,又是一年春闈落下,龍門緩緩開啓,無數或昂首挺胸或垂頭喪腦的士子從門內步出,叫迎面的刺骨寒風一巴掌打在臉上。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混在人流的最後踏出龍門的時候,楚月覺着自個兒的心當真是平得不能再平了。
回首望向身後的貢院,那門楣上掛着的“龍門”二字兒蒼勁有力,據說是開國的高祖皇帝的御筆。
嘖。
楚月咧嘴輕笑了一聲,擡步向街市上走去。
龍門,取的乃是鯉魚躍龍門之意,都說一登龍門身價百倍,可放眼看去如今的朝廷,閹宦當道,帝不臨朝,此等局勢,縱使躍得龍門,變蟲的可能性倒是比變龍的可能性大,只是不管朝局如何,都擋不住天下學子想要身價百倍的心,會試的貢院從來座無虛席。
街邊新出爐包子的香味徐徐飄來,楚月深吸一口氣,頓時覺着一陣神清氣爽,會試分三場,場場都得在貢院裡關三日,吃喝拉撒都在一間隔間裡頭,真真是想起來都會被那隔間裡悶臭的味兒給弄得腦袋發暈。
“老闆,給我來兩個包子。”楚月道。
“好嘞。”
付了錢,楚月拿着用油紙半裹着的包子,方走出幾步,便聽得身後包子攤“哐當”一聲巨響。
“老不死的,把錢拿出來!”
楚月轉過身,只見一身着布衣的漢子凶神惡煞地一腳踹翻了包子攤,他的身後,一個身着錦衣,頭戴金項圈的公子哥兒漫不經心地拿着一根竹籤剔着牙,四五個與布衣漢子同樣打扮的隨從趾高氣揚地看着被倒下的攤子帶倒的老闆。
“大爺啊,小老兒前幾日病了一場,花了不少藥錢,真的是沒錢了,請您行行好,再寬限幾天吧!”包子攤的老闆是個年近半百的老頭,被自己的攤子帶着,差點將一把老骨頭摔散,可仍是忍痛連滾帶爬地在那個錦衣的公子哥兒身前跪下。
楚月的眉心微皺,手心一翻便夾了一枚銅錢在指尖,可卻突然聽到身旁其他圍觀者的議論聲。
“京師皇城,天下腳下,竟有如此目無王法之人……”
“老凌頭怎的被那惡霸盯上了,可真是倒了幾輩子的黴了。”
“看,那是戶部李侍郎的嫡子,平日裡飛揚跋扈,專做這等恃強凌弱之事。”
“聽說是那李公子看上了老凌頭的閨女,所以才……”
有人義憤填,有人滿眼同情,有人幸災樂禍,可就是沒有人膽敢上前一步。
戶部侍郎?楚月的眸中劃過一道異芒,如果她沒記錯,那個戶部侍郎可是那個皇帝近侍,現任司禮監掌印兼東廠掌印大太監劉節的忠實擁躉之一,京師城門外那間方落成不久的生祠便是他出錢孝敬劉節的。
在這東廠探子遍佈的京城,她若是出手必是自找麻煩。
嘖。楚月悻悻將手中的銅錢一收,她果然還是應該待在江湖比較好。
乒呤乓啷,包子攤被那李公子的隨從踢得愈發七零八落,包子也散了一地,可依舊沒有人敢上前一步,哪怕大氣兒都沒人敢喘一下,恃強凌弱,魚肉百姓之事仍在繼續,卻無一人出頭,
楚月看了看手中的包子,然後轉過身,默默離開。
鼎翠樓,二層。
白釉藍彩的酒壺微傾,便有一注透明醇香落於桌上的細瓷酒杯中。
一隻修長的手輕撫過酒壺身上的精美籃彩花紋,悠悠的嗓音磁性而慵懶,偏生尾音又略略上揚,“這壺看着倒是還不錯。”
一旁侍立的褐色布衣男子恭謹地低垂着頭,聞言,淡淡道:“這壺是今年函州布政司獻給太子的那一車物什裡的一個。”
劍眉微微上挑,撫在壺身上的指尖一滯,“新榮,你可是想告訴爺,這壺不過是那一車物什中最不打眼的一個?”
被稱作新榮的男子一頓,然後道:“太子對主子的確是愈發器重,不然也不會因着主子多看了那壺兩眼便立馬將這壺送來。”
精緻的嘴脣淺淺牽起一角,似嘲非嘲,賀琛懶懶地靠在椅背上,一雙魅眸中流光明暗沉浮。
“當今朝廷,閹狗亂政,奸佞當道,卻無人敢直言諫上……”
隔着包間的木門,剛從樓下上來的七八個食客從門前路過。
“這回的春闈落下了?”賀琛問道。
“今兒個第三場剛完。”
“呵,”賀琛輕嗤一聲,脣角一起一抹不屑,“我說今兒這酒怎的光聞着就一股酸氣兒。”
“大人,您的白雪玉珍珠。”小二推開半掩的房門,將一碗熱氣騰騰的酒釀圓子端到桌上,躬身退下的時候,仍是忍不住擡眼多瞧了那位支着下頜靠在椅子上的人一眼。
即便這位爺常到這鼎翠樓裡來,他見着他那張臉沒一千也都幾百回了,可仍舊是忍不住想多看個一兩眼。他在這京城中最好的酒樓鼎翠樓中也幹了七八年了,見的那些人中龍鳳也是極多的,可就是沒有眼前這一位讓他如此記憶深刻。
那眉眼與通身的氣質,就像……就像……小二退到樓下,看了眼其他桌上擺的那一道道令人垂涎欲滴的菜餚,就像剛剛端到他桌上的那碗白雪玉珍珠,讓人吃了還想吃,不對,是看了還想看……
“主子,請。”新榮將大碗中的酒釀圓子盛了一小碗遞到賀琛面前。
“嗯。”賀琛輕輕應了一聲,擡手執起桌上的勺子,“待會兒你去品香樓包一份相思糕來,爺等會兒還要去見太子,晚上回來可以當個點心。”
“主子不是才從東宮出來,怎的太子還要召見?”新榮問道。
賀琛的脣角彎起一個譏誚的弧度,悠然道:“出宮的時候碰巧撞見司禮監的一個掌司拿着一份名單到禮部去,估計這回中進士科的人得多個四五十人兒了。”
新榮的眉心微皺,擡頭看向賀琛,“科舉這等關係到朝廷根本的大事,縱使劉節權勢再大,主考官也未必敢做主,而且這次主持會試的禮部侍郎乃是宣王的人……”
細瓷青花的勺子輕輕撥了撥碗中酒釀圓子上零落的桂花,賀琛的紅脣微咧,露出了編貝般的牙齒,“宣王手底下的人骨頭的確硬,那,向皇上討一道擴招的聖旨不就行了?”
聞言,新榮的眸光一怔,的確,依如今皇帝對劉節的寵幸,這樣一道聖旨未必討不來。
“所以說啊……”賀琛惆悵地嘆了一口,修長的手指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精緻的眉眼間籠上了一層可稱爲幽怨的東西,“咱那憂國憂民的太子爺又添了一件鬧心的事兒,等會兒就該來找人徹夜談心了。”
新榮看着自己家主子臉上那實實在在的憂愁,只覺得背後的雞皮疙瘩瞬間立起,連着頭皮都有些麻麻的,本就是男生女相的臉,偏生又做出這等表情來,怎能不讓人起雞皮疙瘩?
一陣喧鬧之聲從窗外傳來,賀琛執着勺子的手一頓。
本就站在窗邊的新榮推開半掩的窗子往樓下的街道一看,然後轉身對已經端起酒釀圓子的,優雅地拿着勺子往嘴裡送食物的賀琛道:“是戶部侍郎李文逑的兒子。”
“嗯哼。”賀琛品着口中的酒釀圓子,香味濃郁,軟糯甘甜,一口入喉,真真是覺着骨頭都被香甜得酥了一酥。
“行了,你先去品香樓吧,估計一會兒太子爺的人就要來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