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榮真熟得很,每日站在小皇帝的那個掐着嗓子喊的公公。
榮真看他,問道“張公公有什麼事?”
“榮國公還可借一步說話?”這公公不捏着嗓子的時候聲音倒也沒那麼難聽了。
榮真道,“您先請。”
張公公便朝榮真笑了一下,轉過身,在前方帶路。
這條路榮真曾走過無數次,這是通往東宮的路,原先太子住的地方。
шшш●tt kan●C 〇 也不是他念舊,實在是這條路上太多的回憶了。
他記得再走過十二步,就能見到東宮的大門,門口都是雜草,李桓那時候不許下人除草,因爲木樨總愛在其中折幾隻狗尾巴草回去逗貓。
進了東宮,面前就會出現一個石桌,他和李桓常在那桌上下棋,木樨就會擺個小凳坐在邊上,不懂裝懂地看許久。
左手邊是太子讀書的書房,他和楊槿各自有兩個桌子擺在李桓的後面,楊賢來來回回地從他們仨的身邊經過,發現誰沒有認真聽講,就會把書卷成個桶狀,砸在那人的頭上。
不管砸的是誰,木樨一定都會在一邊捂着嘴笑,儘管他原本就發不出聲音來。
榮真一邊回憶着,一邊和張公公一起進了那書房。
坐在當中的已經不是李桓了,而是他的弟弟,也就是當今的皇帝李韞。
小皇帝和當年的李桓差不多大,眉目間也有幾分相似,但是他學不來李桓眼神裡的那樣凌厲。
就是那分凌厲,才害了李桓。
榮真不再想更多,撩開衣服下襬,跪下去,“微臣參見皇上。”
“榮國公快請起。”李韞擡手,示意一旁的張公公攙起榮真。
榮真跟着站起來,環視了下四周,“不知道皇上召見我所爲何事。”
“我還以爲你會先問朕爲什麼在這裡召見你呢。”李韞笑了下。
“臣也確實好奇這點。”
“以前這宮室是桓哥哥的,朕小時候總是好奇你們都在裡面都在做什麼,可是每當朕接近這裡,母后都會立刻叫人把朕帶走,這東宮對朕來說一直都是禁地,”李韞說着一些不搭邊的話,他下巴微收,繃緊了嘴脣,“沒想到朕也能坐在這個位置上,與你相對着。”
榮真眨眨眼,不知道此時應不應該接話。
“對於桓哥哥,朕一直是仰慕着的,”李韞擡起頭,“我甚至想要他回來,把這皇位拱手給他,如果他在,朝廷現在也不會是這樣吧。”
“你懂朕說的意思嗎,榮國公?”李韞問。
榮真低着頭,“臣不明白。”
“你怎麼可能不明白,”李韞靠着椅背,看着榮真,他稚嫩的眼神裡已有了些心計暈染出的深黑,“丞相大人才是真的不明白。”
“他以爲朕總有天會臨朝,真正自主這個國家,可是他太小看母后了,母后如果能那麼輕易放開自己手中的權力,朕也不會七年來一直活得如同木偶一樣,被牽過來拉過去。”
榮真還是不敢說話,他對小皇帝的自我認知還是同意的,如果坐在這裡的是李桓,怕是要直接擎着劍到太后宮裡問個分明瞭。
“朕叫你來也非要你聽朕這些抱怨,”李韞終於說到正題上了,“朕只希望你能助朕一臂之力。”
榮真有些驚訝地擡起頭來,誰人不知道他是太后黨的人,更是其中一名要員,這是要挖牆腳了?
“朕明白,你一直在爲太后做事,但朕必須告訴你一件事,等你聽完了,也許你的想法就會改變。”
“願聞其詳。”榮真拱起手,向李韞鞠了一躬。
“七年前,榮國府的那場大火,是太后命人放的。”李韞時刻注意着榮真臉上的表情,“而且太后讓禁軍將榮國府團團圍住,凡是從火中逃出來的人,都被立刻解決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榮真才緩緩擡起頭來,他面無表情,甚至還有點笑意,“皇上,空口無憑,您可有證據?”
“當然有。”李韞用眼神指示了下張公公,張公公立刻反應過來,從袖中取出一個長方形的錦盒,遞到榮真的手裡。
榮真拆開錦盒,看到裡面有一封信。
他連着深呼吸了幾次,都沒有攢起勇氣拆開那信。
李韞大概看出了他的猶豫,又說道,“這是當年參與過火燒榮國府的將領得到的密信,他們許多人都被以各種理由遣散回鄉,花費了朕許多功夫,才終於找到這一封,上面還加蓋着母后的鳳印,清清楚楚。”
榮真仍是沒有碰那信,把錦盒合了起來,“既然皇上都這麼說,臣便不再看了。”
“朕理解你現在的心情複雜,朕剛知悉這件事的時候也覺得震驚極了,朕實在沒想到母后她……”
“皇上,臣可否先行告退?”榮真閉上眼,希望自己的心情能平靜下來。
“不急,還有另一件事。”照李韞以前的性子,現在早應該放過榮真,但他這回是認真的,“你難道不好奇榮國府上下幾百人爲什麼會被一晚上屠盡嗎?”
榮真的眼底渾濁,他的脣角抖動了幾下,才終於發出聲音,“爲什麼?”
“七年前,樑國侵入我北境,桓哥哥御駕親征,隨身護衛皆爲榮氏,可在風起之變時,桓哥哥大帳無人看守,可憐他少年英姿,竟被敵軍在我方軍陣中擄走,而後殉國。”李韞說到這的時候自己都有些不忍,“而後發現,榮氏親兵五十八人皆被斬下首級,擱在城門口。”
榮真靜靜聽着,他太過鎮定的反應反倒讓李韞有些不安,“榮國公?”
“皇上您接着說,臣沒事。”
“朕也是最近才知道,殺死那五十八個親兵的人並不是敵人。”他說到這便不再說下去了,他想榮真應該都明白了,“朕以爲你該去好好考慮這件事了,如果你想要報仇,儘可以來找朕,如果你仍然要爲太后盡忠,朕也不會攔着,只是這些事,朕以爲你應該知道。”
榮真低下頭,“臣知道了。”
他向後一直退,直到腳磕到了門檻,才轉了身子,快步走出了東宮。
一路跑出皇宮,他才終於有了喘息的機會,他用錦盒抵着自己的額頭,另一隻手扶着宮牆,把胃裡的東西全部嘔了出來。
他其實一直都知道這些事的,但爲什麼從小皇帝的嘴裡再說一遍,心還是痛的糾結。
那些常常圍着他的小丫頭,那些向他炫耀被選進親衛的兄長們,那些沉迷爭寵對他卻頗爲寬容的姨娘……
一夜之間。
烈火灼身的時候好不容易地逃出來,卻直面更加可怖的刀劍,該是怎麼樣的絕望;盡忠盡職的時候做好了與敵人一絕死戰的覺悟,卻被背後的同伴捅了一刀,該是怎麼樣的震驚……
榮真想不到,也不敢想。
他抖着手,打開錦盒,拆開那信,準備再給自己最後一擊,卻發現信中僅有五個字,“第二份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