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真看着楊槿良久, 嘆了口氣,“這世界上哪會有真正的清淨之地,只要你活着, 就無法避免爭鬥。”
“我便知道你這麼說。”楊槿聳聳肩膀, 和木樨相視一笑, “連木樨都擺脫不了這些, 我又怎麼可能, 只是最近太累了,我總想歇歇。”
“想去哪裡歇歇呢?”榮真問,“打算看南境的花還是極北的雪?”
這就故意了。
楊槿眼色一沉, “你想說什麼?”
“我能想說什麼,現在局勢一點都不明朗, 我只想讓你留在京城裡, 留在我能照看你的地方。”
“我這輩子怕是再沒有自由可講了, ”楊槿無奈,自己鼓起多大的勇氣才做出這個決定, 三言兩語就被榮真勸得一點興趣都沒有了,“我怎麼就這麼搶手,到哪裡都有人搶着保護我。”
“畢竟是人見人愛的楊少爺啊。”榮真玩笑道,又提議,“你若真想放放風, 過幾日郊外花開, 我打算帶着木樨和那倆娃娃到郊外賞賞風景, 住個幾天。”
“倒是不錯。”楊槿想了想, “我正好帶上家裡釀了一冬的酒。”
木樨一聽就高興起來, 興奮地給楊槿比劃。
楊槿噗嗤笑了出來,“知道, 知道,會讓我家小丫頭多做幾樣你喜歡的點心的。”
榮真搖頭,外人不清楚的還得以爲自己到底有多虧待木樨呢。
……
榮國府出行的陣仗可一點也不比皇家儀仗差,幾十個小僕跟在馬車後面,搬着各樣用具和家當,畢竟這次要小住個半月,大家都是碼足了勁。
“你的別苑還缺這些?”楊槿坐在馬車裡,掀開簾子看着周圍的百姓站在街兩邊,對着他們指指點點。
“不缺,但我覺着還是家裡的東西用着習慣。”
楊槿皺了下鼻子,怪不得百姓們對榮家意見這樣大,就算有錢,但也太能顯擺了。
他晃了晃肩膀,“你就不能收斂點,當時兩錢教那人刺傷你,那大街上都有人叫好。”
“我又不在乎別人怎樣看,”榮真倚着軟墊,神神在在,“當個清官太累了,像老師那樣,都多大的年紀了,出行還靠兩條腿,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
楊槿說到這又是一聲嘆氣,“楊府外面看起來倒是氣派,裡面值錢的東西都是歷朝皇上賜的,一個也不能賣,真正能用的錢根本沒幾個,我的月錢還不及家裡的小丫頭。”
木樨偷偷笑,這話可沒假,他記得小時候,楊槿想吃什麼東西全靠蹭,荷包比臉還乾淨。
“沒有老師這般勤儉持家的精神,也培養不出我們狀元郎啊。”榮真成心挖苦楊槿,他們好久沒這般輕鬆過了,他撩開馬車上的簾子,看馬車已經快出城了。
陳展正小跑着到城門口,給駐守在城門口的看通行令文。
門口的禁軍笑呵呵地看着,“這公爺是把全家都搬出去啊?”
陳展抿起嘴脣,“兵爺新來的吧,我們公爺每到開春都要到別苑賞花,總是要帶很多人的。”
“別是要逃……”
他話還沒說完,一個統領似的人物走過來,“說什麼呢,公文有沒有問題啊,沒問題就放人啊,這麼一大堆人堆在門口百姓怎麼出行?”
聽統領這麼說了,那小兵也就不敢再怠慢,用筆在公文上挑個勾,就還給了陳展。
陳展跑到榮真他們馬車旁邊,把公文順着小窗交給榮真。
榮真探出頭問,“他們可有刁難?”
陳展搖了下頭,“咱們這全府都出動了,確實像逃難的。”
“誰說我們不是逃難呢,”榮真哼了一聲,把頭縮了回來,把公文扔到楊槿手裡,“給我收起來。”
“誒?”
榮真看楊槿那要爆發的表情,實在想笑,楊槿就是這樣,無論有多複雜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他都能很快消化,絲毫不能影響到他的以後,多麼強大的力量啊。
木樨把文書從楊槿手裡拿出來,翻了兩下,收了起來,又拍了兩下楊槿的手背,示意他不要氣。
“還是木樨好。”楊槿哼了一聲。
榮真完全當沒聽見,依舊悠悠哉哉地翻書。
大約兩個時辰,他們終於到了。
楊槿和木樨睡得迷迷糊糊,互相攙着往榮家別苑的門裡走,找到自己的房間,呼呼先睡上了。
直到晚膳弄好,榮真才叫人把他們叫了起來。
榮國府帶了兩個廚娘來,一進門就開始忙活,到了晚上擺了一大桌子的菜。
榮真叫人把桌子移到外面的院子,一擡頭就能看到滿天星光。
大家把酒言歡,主僕同樂,實在愜意。
楊槿喝得鼻尖通紅,吸了一下,躺在兩個椅子上,仰着四肢,手遙遙指着天空,眼前卻忽然出現李嘯的影。
他緊閉了下眼,奇了怪了,總想到這些不該想起的事情。
南越與京城離着千里,氣候變化,平南王府早就入夏,蟬鳴吵得人心煩。
宋菡手裡拿着件薄衫,披在李嘯的身上,“王爺,就算是夏天,夜間也有風,彆着涼了。”
“嗯。”李嘯應了一聲。
宋菡和李嘯站在一起,“王爺可還是在想楊槿?”
李嘯瞥了她一眼,沒再說話。
“王爺一向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行了,”李嘯打斷她,“你勸我那些話,我還不懂嗎?”
宋菡愣了一下,李嘯對她從來禮讓,這般強橫的態度還是頭一次,她低下頭,不再說話。
“以後誰都不要在我面前提到楊槿。”
宋菡想起他們離開京城的那天,李嘯手裡拿着個荷包,一路上都緊緊握着。
等到回到南境,她偷偷看了,裡面是一撮頭髮。
髮質粗糙,絕不是府中女眷的。
她陪伴李嘯這麼多年,明白得很,李嘯的脾氣橫的很,想要的東西不擇手段地也要奪過來。他會讓她們把榮真貪污的證據拿到京城裡就是因着楊槿吧。
可爲什麼最後他並沒有把楊槿帶回南境呢?
“既然有風,我就陪你回去休息吧。”
李嘯向宋菡伸出手,讓宋菡的思緒一時凌亂,沒再想其他,順從地跟着李嘯回了房間。
李嘯側過臉,看着宋菡嬌柔的面部輪廓,卻有些恍惚。
他已經有許多個夜晚沒合過眼了,會出現這樣的幻覺也不奇怪,李嘯在心裡默默地安慰自己。
他回過頭,看向北方,京城也該暖和了吧。
木樨小臂上搭着兩件披風,一件蓋在了楊槿的身上,一件交給了榮真,他向榮真比劃,“就讓他這麼睡嗎?”
“當然不行,”榮真笑了下,“沒事,他酒醒得快,一會就好了。”
榮真拉過木樨的手,把他拽到身邊,讓他坐在自己旁邊。
木樨乖巧坐下,看着榮真。
榮真的瞳仁比一般人的要黑,總給人種一眼望不穿的感覺。
榮真看着前方,實在忍不住,“你打算這樣盯着我多久?”
木樨臉上一紅,眼神一避,他有這麼明顯?
榮真握着木樨的手,拇指輕輕搓他的手心,“等一切都塵埃落定,我們就在這安家,離京城不遠,買什麼都方便,又不會有人來打擾,好不好?”
木樨搖搖頭,他向榮真比劃,“我想回山上,想跟師傅學更多的醫術。”
“也好啊,”榮真感嘆,“到時候你幫你那師傅採藥,他發你工錢,你再用那工錢養着我,美哉。”
木樨眼珠轉了轉,又比,“也可以,但你要幫我梳頭,好好伺候我。”
榮真看着他彎成兩條月亮的眼睛不住笑,“行,以後你就是我的大少爺。”
木樨聳了下肩膀,又把手放下,去抓榮真的手,頭也輕輕倚在榮真的肩膀上。
榮真也側着頭,壓着木樨的,他們不需要語言,就只需要這無限而平靜的時光。
楊槿醒了過來,輕輕吸了下鼻子,轉頭看了下他們倆,又轉了回來,接着合上眼。
極北的雪也隨着一陣陣的暖風開始融化,雲蒼坐在營帳裡,手裡拿着封信。
天氣已經轉暖,營帳中已經不再供應炭火了,雲蒼常年生活在京城,還是有些適應不了這裡的天氣。
“將軍,元帥說了,他營帳裡還有些沒燒完的木炭,讓我給你送來。”
“幫我謝過他。”雲蒼對着小兵點了下頭,小兵應了一聲,在掌心吹了口暖氣,搓了搓,又往元帥的營帳跑過去。
雲蒼看着他的身影出神,他在極北已經待了不少時間了。軍營裡的兵士過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根本沒有功夫爾虞我詐,心思單純的很。他與他們相處甚爲舒服,但他明白,和這些人相處的越近,之後的事情他做起來越難。
雲蒼拆開信,讀着裡面毫無感情的字眼,不住嘆息。
他自然明白李桓和榮真的仇恨有多深,可爲他們犧牲的其餘人又何其無辜。
……
“再有兩個月就起兵了,你可想清楚一切了?”蕭祈問李桓。
李桓把自己用棉被包裹成了一個球,懷裡抱着個小暖爐,倒在牀上,“嗯。”
“你真的不會後悔大軍壓境,生靈塗炭嗎,”蕭祈拽着李桓的被角,把他整個人都往自己跟前拉近,“朕以爲你們楚人最忌諱這些。”
“現在看來是這樣,”李桓跪趴在牀上,只擡着兩隻眼,“凡一個國家會被侵略,外敵過強是個原因,內裡腐敗便是另一個。這站在朝堂上的楚國官員,真的是在爲國效命的除了我的老師並不會再多,他們就算不會因爲你,也會因爲我那母后,因爲平南王而亂成一團。”
“如果不能有足夠強的兵力鎮壓一切,那麼亂鬥就會變成一場持久戰,到時候楚國百姓將受到近十年的折磨,那太可怕了。”李桓說完才發現蕭祈一直盯着自己,“你看我做什麼?”
“你真的很有謀略,如果現在是你坐在楚國宮城裡,朕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這麼輕鬆地坐在這。”
李桓的瞳孔一縮,“可我畢竟坐在你身邊。”
“對啊,”蕭祈笑了一下,他揪住李桓的被子兩角,手一擡,被子飛到了半空中。
李桓更緊地抱住身子,有些氣惱道,“你做什麼?”
“已經開春了,你不要再悶在這裡,朕已經讓人準備好了,出去轉轉?”
李桓面無表情,“我不。”
“那朕就抱着你出去。”
“你!”
蕭祈看李桓拿自己沒有絲毫辦法,笑得更加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