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內堂的西門慶坐在桌子邊,習慣性的去摸桌上的茶碗,茶碗上傳來的冰涼讓他渾身打了個哆嗦,他這纔想起,這還是早晨的那杯隔夜的涼茶,沒有什麼喝頭。自己的這個東家當的太失敗了,身邊也沒個女人伺候着,就算是沒有妻子,沒有愛情,怎麼着侍女也得找一兩個啊,以前的時候,是心疼銀子,覺得想要女人就可以去胭脂巷,現在不一樣了,我是有錢人,三萬兩啊,找侍女,別管投軍不投軍,能用幾天是幾天,今天晚上收了銀子,明天就去找。媽的,說不定,沒離開陽谷,就得先被武松幹掉,這臨死之前,更得好好的享樂享樂。
對於武松可能給自己帶來的悲慘結局,西門慶發現自己正在把這件事當成一個理由,一個可以暫時的不去思考未來,及時行樂的理由。不管怎麼說,人生能如此,也是非常不錯的。
不過……高興了一會的西門慶,突然高興不起來了,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實際上這個問題剛剛自己是想過的,只不過這突入起來的英雄感覺和喜悅,讓自己把這茬兒忘了。這婦人要贈送給自己三萬兩白銀,看那意思,彷彿還是很輕鬆的樣子,她到底是幹什麼的?
可以肯定的是,這婦人和他的夫家,無論如何也不是泛泛之輩,能一下子拿出三萬兩,沒有任何感覺的贈送給別人,整個州府當中也會找不到第二個。還有,她說她夫家並不住在中原,那可能是周圍的什麼國家的,或者住在偏遠的什麼地方,但是這樣的人,又懷揣這鉅款,豈不是更應該低調一些?一個女人家平平常常的一次問話,就花費了紋銀三萬兩,這實在是太不符合邏輯了。西門慶仔細的回憶着這事發生的全過程,他發現疑點越來越多。
還有……那婦人剛纔讓手下把所有的箱子蓋兒都打開,我當時就發現,裡面都是五十兩的大錠,當時就覺得有些奇怪,現在想想更是如此。一般這五十兩一錠的,都是跟官家相關的纔會鑄造,圖一個運輸和儲存方便,另外鑄造大錠火耗也相對比較少。可除了官家,就少有用這麼大的錠的了,畢竟不好找零。這婦人攜帶着現銀,還都是五十兩的大錠,最爲合理的解釋就是,她夫家要來中原之前,把一切的財產都折成了現銀,然後重新鑄造成了五十兩的大錠……也就是說,他們那個地方,有鑄造銀子的場所。
雖然陽谷本地,也有可以將散碎的銀子,鑄造成元寶的地方,可是這種地方最多就只能鑄造十兩的小錠,能鑄造五十兩的地方,必須都是官家經營的,也就是說,那女人夫家住的地方,是有官家經營的鑄造廠,即便不是官家經營的,這個鑄造廠的規模也應該相當的大。
好了,矛盾真正的出現了。那婦人說自己並不住在中原,不是中原的地區,不是中原的偏遠地區,還會有這麼大規模的鑄幣廠?這怎麼可能!
也就是說……西門慶端起了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現在的他,需要這種冰涼帶來的冷靜。這個女人在說謊,具體說謊了多少無從判斷,因爲除了邏輯性之外,西門慶沒有任何其他的依據。不過,就算西門慶可以質疑關於這女人的一切,他也不得不肯定的確認兩件事:一,這女人很有錢;二,這女人是個大人物。
那麼好了,既然作爲大人物,她爲什麼會支持我這個小蝦米來完成個人的理想?什麼倍受感動啊,這些言論只能糊弄三歲的小孩子,誰都知道這不是真的,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考慮,這女人應該對自己的個人理想都是毫無興趣的,她的唯一目的應該是……武松?!是的,只有這一種可能。
現在仔細想想,一個女人,在西江茶坊這個地方,來向大家贈銀聊天,爲什麼?贈送銀子,肯定是爲了彰顯尊貴的地位,可這地方並不搭調啊,如果想要體現自己的招待周到的話,完全可以去桂花樓包場,她沒有選擇桂花樓,唯一的解釋就是,她並不需要,去桂花樓用飯的人,因爲去桂花樓用飯的人,至少都是對武松和武大不太反感的人。
而在西江茶坊,就不同了。這其中的關節以前自己從來沒有想過,就好像今天爲什麼自己不去桂花樓一樣,因爲不想去桂花樓觸黴頭,才走進了西江茶坊的門,也許大部分人也會抱有這種心裡。這個女人,選擇在怎麼一個反對武家的羣體裡,暢談出現血紅色星星這種不祥的徵兆,難道不是有所目的的嗎?也許,她就是想點燃一種,對於災難恐慌的情緒,也許,她就是在等待我這樣的人。是的,這婦人對陽谷根本不是一無所知,她很可能瞭解一切,她瞭解最近陽谷發生的所有事,她相信,在這災難性的異象面前,人們一定會想起最近的災難,即便是我們不敢說,她也一定會把話題往這方面引。她之所以把贈銀的事情提前說出來,唯一的目的,就是給我們一顆定心丸,告訴我們她是一個有*的人,然後可以暢所欲言。
也就是說……我今天的熱血激盪,我今天的英雄們夢想和志向的傾訴,說起來只是做了這女人的一枚棋子。這個想法讓西門慶無比沮喪,以至於西門慶拼命的想找理由來駁斥這種想法,但是他搜腸刮肚,痛苦異常的想了一圈之後,發現,這竟然是一個無法駁斥的真理,自己打從孃胎裡出來,膽子最大的一次,居然是完全的被算計的產物。
沮喪的情緒只持續了一小會,然後,不安的情緒迅速佔據了主導。西門慶答應衆人,會對抗武松,很大程度是建立在,能打則打,打不過就逃的這個理論基礎上,反正武松和陽谷縣的這些買賣人,說什麼也不會在自己出了陽谷的地頭之後,還糾纏自己,一大筆銀子,完全可以到一個地方,隱姓埋名,重新做人。大宋朝這麼大,誰認識誰啊?但是現在,情況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一個很有可能就憎恨武松的大人物,還懷揣巨資,一旦自己收了錢不辦事,那會是什麼下場……西門慶不敢往下想了,他無比的懊悔,自己那看似英勇的話語和動作,原來做爲英雄,在人前風光,在人後,卻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西門慶覺得自己完了,之前能夠略微的想象跟武松相鬥,是因爲自己還有退路,大不了就跑,反正他也是要離開陽谷的,就算再危險,也可以遊刃有餘的輕鬆。而現在則不然,西門慶就像是一個在沙漠中穿行,只剩下最後一個水袋的行者,之前每當乾渴的時候,他會告訴自己,還有一袋水,再忍忍,不行的時候,就可以拔掉塞子,喝個痛快。可是當他低頭看看睡袋,想拔掉塞子,略微的聞一下,水溼潤的氣息,想讓這溼潤的氣息給自己一些繼續走下去的信心的時候,才發現,那睡袋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漏了一個洞,清水早就一滴不剩了。這種突如其來的絕望,讓行者本來還能夠繼續向前的步伐這滴的僵化了,絕望了。
有沒有補救的辦法?西門慶把手裡的涼茶一飲而盡,空杯子重重的放在了桌子上,然後揹着手,在地上來回的踱步。片刻之後,他想到了唯一的辦法,那就是,不收這筆銀子。是的,整個事情其實就是一種交易,那女人給我錢,然後我去跟武松相鬥,可如果說,我沒收到錢呢?那是不是就代表着這種關係的解除?對,一定可以這樣。
可是我告訴了那女人,我在西門藥鋪,這可怎麼辦?如她所說,掌燈之前,銀兩就會全部到位,這話如果是其他人說,西門慶會當吹牛處理,但這女人一下子就能拿出一萬多兩,再拿出一萬多輛,湊夠三萬兩,應該問題不大,所以不能指望她送不過來。那……怎麼辦!
有了!西門慶猛的一拍腦袋。其實事情很簡單,我說的是西門藥鋪,只要我這裡不是西門藥鋪,也就行了,我可以把西門藥鋪的牌匾摘了,然後隨便的掛上個什麼玩意,或者乾脆不掛,我這也不是西門藥鋪了。這做法聽來荒誕,但是西門慶還是有着自己的計較的。一方面,西街上買賣店鋪的建築外觀看上去都差不了太多,而且買賣林立,連西門慶自己從十字街往西走,上西街,找自己的買賣,也得看兩眼匾額,不然的話,很容易就走到別人家去,畢竟誰也不會一家一家的數。當然了,還有別的區分方法,比如對面是轎行,用轎行來衡量的話,也是可行的。
這女人是生面孔,也就是說,她即便是對陽谷熟悉,說到底,也肯定不是西街上的人,再說西街上的人,哪有如此闊綽的,一個外地人而已。本地人都經常弄錯的東西,外地人又怎麼可能弄對?把匾額摘下來,最起碼,就能增加一種找不到的可能。
另外,即便是她找熟悉地理的人,找到了我的位置,確認這就是西門藥鋪,我只要讓店裡的夥計,一口咬定這裡不是,也就行了,我在後堂找個地方藏好,送銀子的人找不到我,沒辦法交接,也只能乾着急。只要躲過今天晚上的掌燈時分,這事兒就算是那貴婦失信在先,我也就能順理成章的把同武松作對的事給推掉。至於在本地買賣鋪戶的聲譽問題,唉,反正我西門慶聲譽不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現在也要離開陽谷,就算是臭名昭著又能有什麼關係呢?等我西門慶建功立業、衣錦還鄉的時候,這些人還不都得跟孫子似的匍匐在我面前。
對,就這麼幹,反正是唯一能夠逃過此劫的辦法了,說幹就幹。
西門慶想到這裡,再次從後堂轉到了前堂,前堂裡的夥計已經不像剛纔自己進來的時候那麼多了,想來是又有一些出去買藥了,王安領着兩三個人,還在清點藥材。
王安見西門慶進來,馬上停下了手頭的工作,躬身施禮:“東家。”
“嗯,王安啊。”西門慶琢磨着,還是不能跟他說實話,這事還是要以胡亂糊弄爲主。“你領着這些夥計,趕緊把咱們門前的‘西門藥鋪’的匾額摘下來。”西門慶的語調說的儘量的平淡,他不想讓王安看出來什麼,他更加不想王安問他爲什麼,雖然西門慶也知道,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爲……爲什麼啊?”王安還是問了。
西門慶嘆了口氣,這理由可讓我怎麼編啊,只好信口雌黃,哪說哪了吧:“我今天中午出去,差不多把店鋪賣出去了,對方非常有家底,給的價格也不錯。這人一個月內,肯定來接收店鋪,他現在不能過來,是因爲手頭有些事情。但是呢,人家提了個要求,說今天正好是黃道吉日,適合新店開場,如果今天開張,肯定是能日進斗金啊,這人非常的信這個。我也沒辦法,所以就找了個折中的辦法,就是咱們今天把牌子摘了,就算是他的新店另一種形式的開張了。這人比較謹慎,估計今天還會派人來檢查,所以你把匾額摘下來後,即便是別人上門來問,你記住了,即便是別人明確的來問‘這是不是西門藥鋪’,你也得說‘不是’。問你‘這是不是有個叫西門慶的人’,你必須得說‘沒有’。你記得,這兩個問題一定要一口咬定,否則咱這盤店的事就算是瞎了,這店面值的銀子可不少,沒了這筆銀子,所有人的前程都要受影響,這個你可擔待不起,你明白了嗎?”西門慶急切的問道。
“哦哦。”王安撓了撓頭:“東家,明白了,放心吧,從現在開始,咱們這就不叫西門藥鋪了。那可是咱這屋子裡都是藥材,他們要是問,不是藥鋪的話,怎麼會有這麼多的藥材呢?”
“這個……”西門慶原來是想找個什麼別的匾額掛上,可是這麼一琢磨,上哪去找別的匾額去,再說,都已經和王安這麼說瞎話了,再隨便編個名字,吉日開張的瞎話也就對不上了,哪有買賣人開張,讓別人給弄牌匾的?“你就說,這裡不是什麼店鋪,只是一個放藥材的地方,至於是誰管事,不知道,反正你就是收錢幫別人做事,其他的也不多問。”西門慶說到這,轉頭面向其他的夥計:“你們幾個,記住了沒,剛纔跟王安說的話,也是跟你們說的,要是有一點沒紕漏的話,我想不需要我動手,咱們這些有志於投軍的兄弟,都是不會放過你們的。”
“東家,我們記住了,一定不會出什麼紕漏的。”那幾個人慌忙答道。
“不出什麼紕漏就好。還愣着幹什麼,快去摘牌子。”西門慶對那些夥計呵斥着。
那幾個夥計放下手中的東西,去儲藏室拿梯子等工具,用來摘牌子,西門慶看到這樣,心稍微安定了一些,然後他對王安說:“你不用動手,在旁邊監督着這些人就好,我就把這事全權交給你了。事關重大,對比這個,賣藥材的事先放一放,今天下午,你們也不用出去了,一定要做好這個。還有,爲了真實一點,我跟那購買人商量的是,我會先藏起來,讓他們找不到。所以一會我就躲在後堂,前面的事,就全靠你招呼了。我對你,還是充滿信心的。”西門慶說話間拍了拍王安的肩膀。
“東家放心,我一定不辜負您的信任。”王安說話的時候,聲音有一些哽咽,像是極爲感動的模樣,他的這個樣子,讓西門慶很是放心。
西門慶說完話,就轉身回了內堂,仍舊坐在桌子旁發愣。待了一會,他覺得這並不安全,那女人能拿出這麼多錢,就算是正門進不去的話,也完全可以找幾個功夫好手,從窗戶進來,找到自己,必須要找一個更加隱蔽的地方纔可以,去哪好呢?
對!去地窖。西門慶猛然間想起,藥鋪內是有一個地窖的,經常用來儲藏一些雜物,自己小的時候,父親經常使用,模糊中還有一些印象,只是自己成年之後,反倒不太在意這地窖了,因爲也沒什麼太多的東西要儲藏,另外,藥鋪的事情也都被藥鋪掌櫃所執掌,自己也不太管事。
西門慶還記得地窖的入口,他從內堂裡找了個火摺子揣到懷裡,從後堂轉了出來,到了貼近後門的一個小院,然後在小院靠西邊的地方,在牆上摸索到了一個拉環,用力一拉,地上的一塊板子翻開了,地窖的入口出現了。
西門慶還記得父親的告誡,這地窖時間長不打開,裡面悶溼,人進去可能會一下子窒息,進入之前,必須要用火摺子試探,如果火摺子還燃燒的話,那人就可以進去,反之的話,則要等上一會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