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意識到,大茶壺是故意的。
大茶壺在最開始展示房契和地契的時候,有很多不是必要的動作,比如先是把信封扔在了地上,然後又重新的撿起了信封,再揣到懷裡,這些動作顯得冗餘而有累贅,但是現在想起來,應該都是大茶壺在暗示劉林,他很寶貴的保管這房契和地契,而且房契和地契,就是裝在信封裡的。
而後,大茶壺經過反覆的言語上的對抗,最後用房契和地契這種實物的憑據,壓的劉林擡不起頭來,而一些的核心問題,都落在了房契和地契上,劉林此時要驗證真僞,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當然,那個時候,劉林可能還沒有想到要撕毀這兩張文書,可是大茶壺卻給他創造了機會,或者說,大茶壺在誘惑劉林,他在靠近劉林之後,又主動的離開,在劉林的神色出現異樣的剎那,沒有選擇上前去阻斷劉林,而是像躲避危險異樣向後退了半步。大茶壺自然不是擔心劉林是什麼武林高手,而只是害怕,如果說空間不夠的話,劉林不會下這個黑手。
劉林把文書撕了之後,徹底的走向了被動,相信連桂花樓的很多夥計也相信,劉賬房是心虛的,否則完全沒必要採用這種極端的手段。局面已經不可收拾,大茶壺雖然說不可能在今天就徹底的掌控桂花樓,但混亂的局面卻必須需要武氏兄弟親自出來收拾,武氏兄弟的繼續隱身,也就代表着他們徹底離開了陽谷,計劃的先期工作,可以算是完美落幕。
現場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在注視着大茶壺的雙手,只見大茶壺的手指靈巧的從信封裡抽出了兩張紙,用嘴一吹,便打了開,他兩隻手捏住兩張紙,走上前了一些,在距離劉林四步的地方——這是一個安全的距離,卻又能讓劉林看清楚紙上面的字,停下。然後向劉林展示着:“看清楚,劉賬房,這麼近的距離,應當足夠讓你分辨真僞了。白紙黑字,大紅的印章和手印,這就是你們桂花樓的房契和地契。劉賬房,你剛纔的所作所爲,怕是讓在場的父老鄉親們都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你不是不知道房契和地契在哪,而是你確實的知道,它們已經不在桂花樓了,所以你才那麼着急的要銷燬物證。可惜啊可惜,天不助你但卻助我,我居然拿錯了信封。事到如今,劉林,你還有什麼話說?”大茶壺在劉林面前晃了幾下之後,就繼續手持着房契和地契,在圍觀者的面前展示了一下,以示自己的問心無愧。
然後,奇怪的事發生了,大茶壺突然向西門慶走來,這一下弄的西門慶有些手足無措,不管怎麼說,大茶壺此刻要是過來同西門慶交談,無異於承認,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西門慶,雖然局面已經是絕對的主動,可是主動翻開底牌的行爲,並不是什麼可取的動作。
可西門慶什麼都不能做,他選擇座的位置是一個近乎於死角的地方,況且這時候,他要是選擇躲閃的話,更顯得心虛,只得硬得頭皮,強裝鎮定,姑且看看大茶壺怎麼說,大不了就是他說什麼都不承認,死無對證,武氏兄弟要不是親自出頭的話,也拿西門慶沒辦法。這是西門慶的算盤。
“西門員外。”大茶壺手裡持着文書,對西門慶略一抱拳。
這種禮節讓西門慶稍稍安心,最起碼在外人看來,這並不是熟人之間會做出的理解,看來,大茶壺是準備和自己演一齣戲,可西門慶完全不清楚應該怎麼做,只能儘量的注意大茶壺的暗示了。
“這位……”西門慶並不知道應該叫什麼好,很顯然,在現在的這個時候,什麼樣的稱呼都是不合適的,太遠或者太近,都是能夠鮮明的表明立場,而當下,最重要的就是保持立場的中立性,這才能在接下來的事態發展中左右逢源。思前想後,西門慶只得挑了一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稱呼。“這位豪傑,您認識在下?”
豪傑一詞,本來純粹是褒義,可是現在世道不好,天下大亂,各處揭竿而起如同雨後春筍,而這些強人大多自命正義,大肆宣揚劫富濟貧的口號,更有甚者居然宣稱替天行道,顛倒黑白,視朝廷爲不義,他們大多自稱爲英雄豪傑。因此在陽谷的大多數人嘴裡,豪傑這個詞已經不知不覺的起了變化,從純粹的英雄好漢,慢慢的變成土匪和強盜的代名詞,所以今天在這裡,西門慶在這裡對大茶壺口稱“豪傑”,實在是尊重與諷刺並存,就憑這樣的稱呼,現場的圍觀者也都不會把大茶壺和西門慶化爲一夥。
“我當然認識西門員外,您可是我們莫愁館的常客。”大茶壺的眉毛輕輕一挑,當然他的動作很隱蔽,現場的人除了西門慶之外基本都看不到。
大堂裡的人鬨堂大笑,西門慶的臉上也有些掛不住,雖說總去妓院,是大茶壺熟悉的最好理由,可畢竟在大庭廣衆之下用這樣的口吻說出來,實在讓西門慶難看。他沒辦法迴應,只能尷尬的笑了笑,略微的抱了半個拳。
“這是說笑,西門員外不要見怪。西門藥鋪,在陽谷的藥鋪裡也算是首屈一指的,人可以不去逛妓院,不玩姑娘,可是吃五穀雜糧,都會生病,跑不了跟您打交道,認識您也是正常的。何況在下在進門的時候,員外就曾仗義執言,告訴我這桂花樓實際上是一家表裡不一的黑心店,專做卑鄙齷齪之事,可能也正是因爲這一點,我的手剛纔在莫新峰的時候,有意無意的摸錯了,這才避免了一場大劫。不管怎麼說,西門員外,在下覺得你這個人,仁義、公正,你也是在場的這些陽谷人中,身份最高,最有威信的一個人。在下勢單力孤,獨自一個人來到桂花樓,劉賬房剛纔撕了東西,下一步他就很可能發動這些夥計,對我羣起而攻之,所以,我想把房契和地契先放在您這,等我跟他們論出個公道,再跟您索回,懇請您幫我保管片刻。”大茶壺說着,把手裡的房契和地契,抵到了西門慶的面前。
原來是這樣,這老小子真是陰的很。西門慶覺得壓根都有些癢癢,大茶壺這一手是在對西門慶暗示,他跟西門慶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西門慶莫要想着獨善其身,在關鍵時刻也要幫他一把,否則的話,大茶壺隨時有能力,捅破他跟西門慶關係的這一層窗戶紙,何況,今天的事,大茶壺和劉林已經因爲各種原因有了兩次的溝通,只要有好事者在事後一想,肯定就會懷疑其中必然的聯繫,這都是大茶壺隱含的意圖。
不過,房契和地契,先放到西門慶這裡,卻是個不錯的選擇。爲了避嫌,大茶壺一定是不可以再把房契和地契裝到信封裡了,那會給人一種欲蓋彌彰的感覺,而一直在手裡舉着,實在看起來太傻,何況也的確存在着劉林不顧一切的衝上前來,搶奪文書的可能,需要知道,這種事關重大的文書,只要出現任何一點的損壞,都不可以繼續擁有效力。劉林所站的位置,同西門慶有相當的距離,即便是武松,也不可能在衆人沒有反應之前,奔跑這麼遠,完成襲擊。
“好。”西門慶做出一個非常豪爽的表情,把文書接了過來,往桌子上一放,從腰裡掏出了一個十兩的銀元寶,壓在上面,防止被風吹走,接着他完全的靠在椅子背上,做出很坦然的動作,對大堂裡的衆人說:“你們也都知道,我平素跟武氏兄弟的關係就不太好,今天好好的來桂花樓吃飯,卻被他們刁難,無論要什麼菜都沒有。所以這事我幫了。劉林,還有桂花樓的諸位,我就把房契和地契放在這,你們要是覺得肯再不要臉一次,就衝過來,再把這兩張紙撕了。我還真就不信了,這世界上還有這麼不講王法的人。”西門慶侃侃而談,氣衝霄漢。
大茶壺微微點頭,算是表達了謝意,然後他重新回到了劉林面前,對着沉默的劉林發起了最後的攻擊。“劉賬房,文書你也撕了,東西你也看了,今天這事究竟怎麼回事,你就當着這麼多人,表個態吧。”
劉林退無可退。這已經是西門慶在這個短暫的時間裡,不知道第幾次,發覺劉林身陷絕境。但願這一次,劉林不會像前幾次一樣,再有什麼騰挪的餘地。此時的西門慶,不自覺的把思考的角度放在了劉林一邊,開始思考大茶壺剛纔的行動是否存在着什麼漏洞,他相信,這個世界上不存在着完美的計劃,大茶壺所做的事是一樣,不過大茶壺是一個極其高明的人,他一定利用自己的手段,把漏洞掩蓋住了,可這種掩蓋,一定經不起細密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