麪缸爆炸對於身爲白案廚子的潘七和毛蛋來說,自然是難辭其咎的。不過這種爆炸方式也的確不能讓人說出什麼,一番調查之後,麪粉也隨時散去,衆廚子紛紛返回伙房,可能是因爲潘七的一嗓子“鬧鬼”,使得相信這是鬼怪作祟的人越來越多。
因爲耽誤了一個多時辰的時間,晚飯的時間推後了一些。食堂來取食品的人一改往日的沉默,而是怨聲載道。鄧白也出現在伙房壓陣,看來是怕有人鬧事,他的臉上陰雲密佈,像是想要撕碎眼前的一切。
潘七心裡做着自己的盤算,她在這個時候對黃虎能否殺掉鄧白產生了質疑,畢竟獨眼人跟鄧白的衝突是以獨眼人的慘敗而告終,尊嚴掃地,如果獨眼人真有那般本事,爲什麼不當場羞辱鄧白呢,反正他新軍頭領的身份也是有恃無恐。
晚上鄧白的出現更是加深了這一切,距離自己告訴獨眼人第一個名字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時辰,而獨眼人還沒有什麼動作。糟了,我並沒有說希望讓鄧白馬上就死,一旦到了明天中午鄧白還繼續活着,那自己就慘了。潘七心裡暗罵自己,對於規則思考了多遍,自認爲聰明的傳達了信息,但卻忽略了對於事件的限度,現在再去找獨眼人,告訴他具體的要求,已經是不可能的了,這種混亂已經不可能再次製造。
潘七在忐忑中忍耐着這個夜晚,期間她想了無數的逃跑計劃,包括把所有的錢都給毛蛋,讓他帶着自己跑,但這樣就等於孤注一擲的把所有的雞蛋都裝在一個籃子裡,潘七自認爲還沒有到這個絕境。她找了個機會,又從金箔上裁切下來了大概一兩,團成小塊。雖然毛蛋不張口要,她肯定不會給,但指望着毛蛋能做這種慈善事業,那是不現實的。理智不斷的壓制着恐懼,潘七戰戰兢兢,直至天明。
鄧白早晨沒有來招呼衆伙伕起牀,但這不能說明什麼問題,伙伕頭不是個很勤快的人,即便是來招呼起牀的時候,等到衆人都起來之後,大多數時候他也是回去睡覺。潘七心裡面有着期盼,她不敢確定,怕自己失望。
直到早飯的時間過了,準備中飯的工作開始,鄧白還沒有出現,這就不正常了。衆伙伕也開始議論,一開始是小聲,隨着時間的推移議論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嗡嗡的,如同這廚房裡在冬天還涌入了一堆蒼蠅。
潘七需要一個證實,必須要親眼看到鄧白死了,才能心安。不過還好,很快她就看到了。
臨近中午的時候,伙房外面傳來了狗叫的聲音,這聲音大家都熟悉,是鄧白養的兩條黃狗,個別時候他也會帶到伙房來,據說有廚子不聽話的時候,鄧白會讓他的兩條狗活活的忤逆者。
然而今天的狗叫的聲音很不一樣,比往常要顯得狂野的多。意識到這個問題的不止潘七自己,衆伙伕好像都蠢蠢欲動,終於,彷彿商量好的一樣,大家停下了手中的活,從伙房門口魚貫而出。潘七和毛蛋自然也跟在其中。
狗叫的聲音離伙房並不遠,衆人轉過了一個儲藏東西的倉庫,就到達了現場。那兩條黃狗正在一邊狂吠,一邊撕咬着一具屍體,那屍體顯然死的不太久,還有血液汩汩的流出,而黃狗的舌頭吧嗒吧嗒的舔着鮮血,煞是嚇人。
第一眼看到屍體,潘七就認了出來。被狗撕咬着屍體的,正是狗的主人,伙房的伙伕頭——鄧白。無論是衣着身形,還是那張被啃得已經有些走形的臉,都證明着這一點,不會錯的。
“那不是鄧白嗎?怎麼讓自己的狗咬死了。”認出屍身姓名的人遠遠不止潘七一人。
“他這狗跟他一樣,生性暴戾。你看鄧白手裡還拿着鞭子,想來是他又打罵這兩個畜生,結果把這兩個兇惡的狗東西惹毛了,反倒是咬死了主人。”廚子裡已經有人試圖還原場景。
的確,這是很合理的解釋。惡犬反咬主人的事也不是非常罕見,只是潘七想不到,鄧白如此神勇,竟然敵不過兩條黃狗,死於狗嘴之下,倒是給這人的一生添上了頗爲荒誕的結局。
另外,那兩條狗彷彿感覺不到圍觀的衆人,它們只是撕咬着鄧白,但對其他人看也不看一眼。
大家圍觀了片刻,怕惹禍上身,有人開始返回伙房。這個時候已經有其他的嘍囉發現了鄧白的屍身,於是開始驅趕剩下的伙伕,潘七確定了鄧白的死訊,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洗澡的事暫時是不用擔心了,於是隱藏在人羣當中,隨着大家一起,返回了伙房。
“是你乾的吧?”毛蛋突然沒頭沒尾的來了一句。
此時潘七剛剛在自己的案板前站定,這句捅破真相的話,讓她猝不及防。
“你憑什麼這麼說?”潘七盯着毛蛋。
“憑你昨天問我,鄧白死了會怎麼樣。憑你昨天下午不明不白的離開。潘七,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的,可我感覺這一切肯定跟你有關係。”毛蛋的眼神毫不退讓。
“那你想怎麼樣?”潘七等待着毛蛋的攤牌。
“把昨天答應給我的事成之後的錢給我。”毛蛋舔舔嘴脣:“然後,告訴我,你是怎麼做到的。”
潘七從懷裡掏出昨天切好的金字,給了毛蛋。“關於鄧白是怎麼死的,我想,跟昨天的爆炸一樣,是鬼魂作祟吧。”
毛蛋結果金字,微微的聳了下肩膀,沒有繼續發問,而是揣在懷裡,開始忙活午飯。潘七知道,毛蛋越來越危險了,他離自己太近了,做事情很難繞開他,如果不把他發展成盟友的話,就只能把他幹掉。
怎麼辦?再用一個名字?不,我捨不得。
中午的時候,獨眼人出現在了伙房。“聽說鄧白死了啊,被自己的狗咬死了。嗯,得罪我的都是這種下場,哈哈哈。”獨眼人的咆哮旁若無人。
這正是他的高明之處,他越這麼說,別人只會越認爲此事跟他無關。不過話說回來,潘七知道事情就是他做的,但抓破腦袋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完成。
獨眼人踱步到了白案面前:“哎,那個做燒餅的,給我撿兩個。”同時,伸出了兩根手指。
潘七明白,他的意思是,鄧白已經被殺掉,還剩下兩個名字。
兩個名字,我可得算計好了。潘七把燒餅包好,扔給了獨眼人。
武松
武松這兩天就準備去周邊的村鎮徵兵,但凡有一點別的辦法,他也不會去徵那些靠種地爲生的家庭中的青壯年勞力,現在確實是一點辦法也沒了,日期臨近,即便是自己抗命徵兵,拼個免職下獄,那朝廷也自然會任命新的徵兵負責人,對於陽谷地面上的百姓來說,結局會更糟。
但在動身之前,武松決定必須徹底的解決關於齊四的事。那麼就一定要知道,王婆,看見的那個東西是不是齊四的屍身。想搞清楚這個,其實很簡單,只要把齊四的墳給挖開也就是了。
事情雖然簡單,但卻有點不道義。刨墳掘墓是喪良心的事,即便是縣衙的手下對此也看的極重,很多事情沒辦法跟他們說,讓他們無理由的去挖前輩的份,確實有點說不過去。另外也得注意社會影響,武松已經聽到了一些,關於自己專權弄權的說法,他知道,他正在成爲自己在清河時所咒罵的那種“狗官”,因此這個刨墳掘墓的說法就更爲重要了。
怎麼辦呢?搞這種文字遊戲不是武松的專長,現在尷尬的就是他並沒有可以商量的人。安道滿已經死了、哥哥所能給出的意見有限、鳳凰根本不懂人間的規矩,這事情他也不想告訴海砂,會爲身體不好的她平添很多的煩惱,那麼刨除這些人,答案似乎變得沒有選擇的餘地,唯一的人選就是王婆。
王婆本身就是齊四事件的目擊者,她如果不處理,就可以用“造謠”的帽子來逼其就範。王婆在陽谷混跡多年,對於各種民間說法、社會習慣、市井掌故如觀掌紋,只要她能合作,那就是最好的人選。
不能回家去找王婆,那樣的話王婆會感覺有所依靠,把她叫到縣衙來,這老婆子肯定特別怕見官,我往這一坐,估計她就嚇得跪下了。對,就這麼辦。武二打定了主意。
“你們幾個,去我家,把王婆找來。記着啊,在你們嫂子面前態度好些,但如果你們嫂子沒看到的話,態度就兇惡一點,總之,儘量嚇唬嚇唬她,把她帶來。”武松做着命令。
那幾個官差點了點頭,面目帶笑,說聲“都頭稍後”,轉身就出去了。武松知道,這些人最擅長的就是恐嚇百姓,派他們去嚇唬王婆,那肯定是手到擒來。
過了不到半個時辰,那幾個官差就把王婆拎到了他的眼前。武二一看就知道,王婆被嚇得不輕,眼神已經有些迷離,不知道自己的手下到底說了些什麼。
“哦,姑姑啊,坐。”武松口中說話,但並沒有擡頭,而是裝着在寫公文,只是用餘光觀察着王婆。
“都頭大人,老婆子不敢坐。不知哪裡得罪了都頭,還請都頭法外開恩啊。”王婆並沒有起來,而是跪下,不住的叩頭,武松聽到磕頭的聲音,都替她感覺到疼痛。
“嗯,你不必磕頭,我有話問你。”武松把手頭的公文往旁邊一扔:“你們幾個都出去吧,我跟我姑姑有幾句話說。”
那幾個官差自是馬上退出了房間,武松等了片刻,等到他們走遠,然後說:“王婆,那日你跟我說,看到了齊四的屍身還陽,渾身都是血的在我家門口不遠處,是也不是?”武松刻意的一瞪眼。
“是,確實是這樣。”王婆點頭如雞啄碎米。
“那我再問你,這幾日你可再次看到那還陽的齊四?”武松站起身來,把手臂叉在胸前,俯視着王婆。
“沒……沒有。”王婆低下了頭。
“王婆,我這兩天做了不少的調查,看見齊四屍身的只有你自己,這不得不讓我懷疑,你是以這個藉口潛進我家有什麼企圖。另外這種死人還陽的說法一旦在人羣中流散,是比妖言惑衆。你這王婆,是不是敵國派來的奸細,蠱惑人心。”武松想方設法把帽子扣的大一點,這種奸細的說辭已經是武二所能想象的最大罪名。
“絕對不是啊,都頭明鑑。我確實看到了齊四,渾身是血啊。安道滿縫合用的屍線都清晰可見,不會有錯的。老婆子一輩子沒出鍋遠門,又是要死的人了,找奸細不可能找我這樣的。都頭明鑑,都頭明鑑。”王婆不住的磕頭。
“姑姑,其實我並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你只有目擊,沒有證據啊。”武松話鋒一轉,態度緩和了下來。他衝着王婆做着無可奈何的表情,想要像王婆暗示,這帽子並不是自己想扣給她的,而是他身邊的人所發出的壓力所致。
而王婆很明顯也聽出了武二話中的玄機,於是擡起了頭,認真的看着武松。武二發現王婆的額頭已經磕破了,不住的在流血。
“你看看你,我就是這麼一說,你磕什麼頭啊。”武松從桌子上拿下一張絹帕,遞給王婆,示意她按住傷口。
王婆結果絹帕,按住額頭。“老婆子我沒讀過書,不懂得什麼能當做證據,還請都頭明示。恩同再造,不敢忘懷。”
什麼沒讀過書,武松心裡發笑。王婆果然是人中的精靈,已經差不多猜到自己的目的。與其胡亂的自己舉證,不如問問武松是怎麼想的,以退爲進反而少走了很多彎路。不過事已至此,武松已經達到了威脅的目的,也不必隱藏,相信奸細的帽子讓王婆也不敢有什麼保留。
“實話實說,王婆,我想到了一個能證實此事真僞的辦法,就是咱們把齊四的墳給挖開,看看他屍體還在不在,不就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了?”武松做着誘導。
“都頭說的極是,老婆子太愚鈍了,憑我自己是想不到如此妙法的。”王婆點着頭稱讚。
“可是,不明不白的挖開齊四這種人物的墳,是不是有點好說不好聽啊?這個你惹下的亂子,說辭得你自己來想。”繞了這麼長時間的圈子,才說到自己想說的問題。武松覺得很疲憊,但他知道,這是不得不做的。
“容老婆子我想想。”手帕的一邊已經被鮮血浸透,王婆把帕子拿下,重新摺疊了一下,用乾淨的一邊繼續按住傷口。
武松盯着王婆,發覺王婆已經沒有了剛進衙門時的恐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掌握了規則的從容。只是迫於自己扣的奸細的帽子,仍然跪在地上,不敢起來。
一炷香的時間匆匆而過,期間王婆又摺疊了兩次帕子,那手帕上已經沾滿了血,顯得有些污穢。
“都頭大人,我想到了說辭。”就在武松決定再給王婆拿一塊帕子的時候,王婆突然開口了。
“你說說看。”武松坐在了椅子上,翹起了二郎腿。
“在咱們這以及附近的州府,都認爲無妻之人死去很不吉利,需要陽間的人給他一點補救。當然一般來說都是燒個紙人什麼的,特別有錢的人家會給死者結陰婚。當然了,能結的起陰婚的人,一般在陽間也是有媳婦的,所以搞這個的並不多。齊四死的時候沒有妻室,所以,都頭可以以體恤下屬的名義,給齊四結一次陰親,順帶着就可以打開他的棺槨。此事如果這樣來做,非但不會留給別人口舌,還會帶來大大的好名聲。”王婆說出了自己思考的結果。
“這陰婚應該怎麼結呢?”武松此前並沒有聽說過這種習俗,於是問王婆。
“妻室說來很簡單。”王婆解釋道:“只需買一副沒有出嫁過的夭折女孩骸骨,放入齊四的棺槨中,再做一些臉面上的道法儀式,也就算大功告成。”
武松聽的心裡佩服,就算自己想上三年,也不會想出這種一石二鳥的良策。看來王婆確實是有些道行的。
(陰婚這玩意歷史悠久,出現在漢代以前。但是這個東西實在是過於浪費人力物力,對於活人來說又毫無用處,當然也不能確定一定對死人有效,曾經被禁止過。但我國古代的實際情況跟現在也差不多,州官放火而百姓點燈,社會上層一直沒有停止過相關活動。譬如說稱大象的曹衝,因爲早夭沒娶上媳婦,曹操就向已死的甄小姐下聘,當了曹衝的妻子。在《水滸傳》所描述的宋代,恰恰是陰婚最爲盛行的階段,所以安排這麼個情節,也不是胡編亂造,算是合理想象吧。
另外,陰婚一事,即便是現在,在我國的一些地區仍時有發生。在這裡以此向諸多還在單身的漢子們發出鼓勵的話語,即便是活着沒娶上媳婦,死了也是有希望的。
與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