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山並不認同天機散人所講述的道理。
但是，他願意承認，這份歪理之中，包含着些許“正確”的部分。
人類的“現代化”，本應是開天闢地一般，斬斷舊日陰霾、帶來理性與文明之光的，是讓更多人生活在更幸福的環境中的。
至少向山這樣對“現代”有一定信仰的人是這麼認爲的。
“現代化”應該是開天闢地一般的事情。
但是，向山卻知道，實際上並不是這樣。
人類的現代化是偉大的。但這不妨礙它是一坨狗屎。
“現代化”是與資本主義相勾結的。科學與帝國主義互爲臂助，舊日的亡靈悄然混入社會的根基之中。已經持續了幾千年的錯誤仍未糾正。
這個社會比“田園牧歌”更加不適應人類的本能。
人類獲取到了物質上的資源。但是精神上的異化更加強烈。
人類這個本應在草原上游蕩的狩獵採集者，如今卻被困在了自己創造的鋼筋水泥牢籠裡面。
但是，這絕不能說它就真的“不好”。
它是“不夠好”。
向山深知，世界上有些過程便是不可逆的。
人類經歷過一次現代化之後，便無法再回到原點了。
即使“現代化社會”崩潰了，人類也不會退回那個對未來包含憧憬的田園牧歌，而會成爲對“文明”心懷恐懼的另一種狀態。
讓人類回到狩獵採集者的狀態重新發展，並不是什麼好主意。
況且，人類也無法真正拋棄先進的生產方式。從農業時代的源頭開始，人類就過上了與本能不匹配的日子。但是，人類並沒有因此而拋棄文明的發展。
向山看向戴九太阿的方向。
天機散人到底還是一個六龍教教衆。剛纔的記憶，就只包含了那一個故事。大量的細節都被刪除了。向山不知道天機散人還是自然人時的樣子，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也不知道那個“沒有故事的太空城”到底是哪一個。
唯一確定的名字是“奧爾達六二”這個AI的編號。但這個編號也很模糊，必定是省略了一部分的。
那樣一個大項目中，核心AI的貝塔分支，絕對不止兩位數。而每一個分支所對用的用戶羣體，也絕對不止一個人。
向山幾乎沒法從這些情報逆推過去。
就連“地球軌道到火星軌道之間”，也是根據記憶中的社會形態、晝夜長短、年週期等概念確定的。
如果不是這段記憶繞不過這些東西，天機散人想必會把這一處細節也模糊掉吧。
但天機散人也透露了很多東西。
記憶文件難以精確地編輯。科研騎士團耗費大量人力物力，才“剔除一切非客觀因素”，做出純淨的“知識芯片”。
那些記憶裡，必然有無意識流入的雜質。
而這一份記憶，又是天機散人人格成型過程中最爲關鍵的一段。
這一段記憶其實也一度被天機散人放入記憶的深處。
但是，身處綠林的歲月，卻強化了他那種“現代社會也是一種地獄”的認知。
這一段記憶被各種技術手段捶打，成爲他心目中相當關鍵的一部分。
天機散人生命最後時刻的思考，也是圍繞它而來。
裡面有天機散人這個人無數的遺憾，無數的思考。
而這些“雜質”，也能成爲天機散人的人格側寫。
向山能夠推測，在某些情境之下，天機散人會如何選擇。他能夠想象天機散人內功外功的風格與偏好。
這已經是頗爲有用的情報了。
更何況……
向山還有下一步計劃。
一道信號傳入向山的接收器內。
那是單殺王發來的密文。
單殺王前往了戴九太阿給予的座標，果然發現了莫名其妙墜毀的飛行器。那些士兵一反常態，沒有立刻摧毀物資或建立防線，而是快速撤離。
俠客方很順利的拿到了飛行載具之中的東西。
裡面確實包括了一臺小型製冷設備。
在墜落的過程當中，這一臺製冷設備發生了些許損壞，製冷劑已經泄露了，部分零件損毀。但這些尚在“可以挽救”的範圍之內。
與此同時，另一支俠客也與本地的鑽地龍社區接觸，通知他們快點撤離。
向山對戴九太阿說道：“還挺果決。但你真的沒有想過我拿了貨卻不放過你的可能性？”
“我說了，這不是交易，而是一次示好。”戴九太阿道：“您就算殺了我也無所謂的。這是代表六龍教對您表達一種尊敬。”
向山擺擺手：“別了，我噁心。”
“我還是得提醒您一句，現在已經進入倒計時了。滅頂之災隨時有可能降臨。”
向山看着戴九太阿，似乎在權衡利弊。但是他最終晃了晃手：“滾吧。”
戴九太阿卻道：“在前輩離開之前，我不會出這對廢鐵的。前輩您剛纔裝作‘猶豫’，也是想騙我出去吧。”
反正現在天機散人死了，沒人相信戴九太阿是來救一個綠林的。他也不怕人查。
留在這裡，對他沒損失。
向山揮揮手：“行吧。你不走我就走了。”
說罷，他就轉身離開。
大概半個小時之後，那個人格覆面操控的義體才敲了敲戰車破損的外裝甲，道：“本體，那位老人家確實是走了。”
戴九太阿精神一鬆，差點委頓在地。
他其實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壓力。
雖然他願意爲了六龍教的偉大事業而死去，但六龍教畢竟不是信奉“彼岸”的組織。戴九太阿英勇犧牲，也不是爲了在“彼岸”過得風光。
能不死最好就不死。
他對外面說道：“再盯一下……等一會再走。”
戴九太阿現在完全不敢感知外界，只能靠人格覆面偵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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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山在轉過幾道山路之後，便走上了一條戴九太阿沒法發現的路線。
他放過戴九太阿，不是因爲“拿人手短”。
而剛纔那短時間的猶豫，也不是爲了讓戴九太阿覺得“武神經過長時間考量決定放過自己”。
而是爲了讓戴九太阿覺得“武神的目的是讓戴九太阿覺得‘武神經過長時間考量決定放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