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室裡,冗長的沉默,空氣似是凝固一般,那種滯凝的氛圍根本無從稀釋。
然而,祖昭卻似是打定主意一般,根本沒有離開又或者繼續開口詢問的意思,只是很有耐性的等待着辛秋白回答。對於他來說,自己能否打破辛秋白的戒備之心,全然在此一舉。
許久過後,辛秋白忽然將手中木碗放低,她沒有扭頭去看祖昭,用一種幽幽的口吻說道:“昨天,你明明有很多次機會可以殺我,但是你並沒有那樣做。我殺了你們祖家莊那麼多人,好幾次也險些要了你的命,連你自己的都說過,生死之爭,本無道義可言。我倒想問你,究竟爲什麼你不殺我。”
她的聲音很乾淨,沒有之前那樣的殺意和憤怒,就像是一個樸實無奇的鄉村女孩一樣。
對方的反問,反倒讓祖昭有些不知該如何回答,若是實話告訴辛秋白他只是想從其身上套取線索,或許只會增加負面影響。稍作猶豫,他說道:“因爲在太守府時你沒有殺我。也許你會說,一命抵一命,樹林一別你我理應互不相欠,但正是太守府那一刻,讓我覺得其實你並不是無藥可救,或者說,那麼壞。”
辛秋白有幾分詫異的看了祖昭一眼,旋即再次低垂下頭。她沉着聲音說道:“你若有這樣的心思,遲早有一天會害死你的。”
祖昭忽然笑了笑,說道:“最起碼,我並沒有死在你的手裡。”
聽到這句似是俏皮的話,辛秋白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嘴角也牽動的笑了笑。笑容就像是樸實蘭花一般,看不出多麼迷人,也看不出多麼鮮豔,但卻是無比的真實。
有那麼一刻,祖昭覺得辛秋白確實是一個美人胚子,是那種成熟而又疏離的美麗,即便臉頰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痕,也難以遮掩這股與生俱來的妖媚。
又過了一會兒,辛秋白再次嘆了一口氣,她用手臂擦拭了一下嘴角上的油漬和飯粒,目光漸漸顯得失落和呆滯,愁楚的說道:“你知道麼,其實你根本不瞭解我。當日在太守府我之所以不殺你,不爲其他,僅僅只是因爲你長得像我的弟弟。若非如此,不管你是年紀有多小,我依然會殺你。”
祖昭早就料到辛秋白背後肯定有故事,一個柔弱的女子能夠義無反顧跟胡馬、賊寇同流合污,並任意肆殺本族同胞,這絕不可能是天性使然。他並沒有因爲這句話而感到失望,徐聲說道:“不管怎樣,你心中既然還能牽掛家人,也能證明你不是一個冷血的人。”
辛秋白嗤笑了一聲,輕蔑而又悲傷,她說道:“你根本不會明白我的過去,因爲你出生在這樣一個繁華的大家族,自幼衣食無憂。可是我的爹孃,還有的弟弟和妹妹,他們每天都在爲填飽肚子而擔憂。不管這一年的收成是好是壞,我們家裡從來就沒有吃飽過的時候。那些老爺,寧可看着我們一個接着一個餓死,也捨不得將爛在倉庫裡的糧食施捨出來。正是因爲有像你們這樣的大地主、大豪紳,天底下才會餓死那麼多老百姓。”
說到這裡,她的笑聲漸漸轉爲了哽咽,垂下頭,髮絲散落,雙眼中的淚水猶如飽滿的花蕾,而溢出來的淚花卻似是凋零的花瓣。
祖昭總算了解辛秋白心傷,目睹親人活活餓死,故而產生對特權階級的痛恨,一切是那麼順理成章。誠實的說,他對像辛秋白這樣的一類人並沒有那麼明顯的仇恨,縱然對方殺害了多名同族子弟,但比起胡賊和牛海、劉安之流總是值得一份同情。畢竟牛海、劉安這些人,已然不單單是爲了滿足最基本的生存條件,更多的是在掌握一定生殺特權之後,總抱着幾分投機心理希望能滿足自己更多的私慾。
微微沉了沉氣,他用溫和的聲音說道:“這天下原本就沒有所謂的公平和公正。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但是有些既然無法改變,也只能坦然去面對。最起碼,過去的事情大可讓它過去,若是有機會,或者你願意去努力,必然是能夠改變自己未來的命運。”
辛秋白冷笑了一聲,臉上先是一陣揶揄,隨後又轉爲黯然,她悽聲說道:“真是好笑,我走到今天這個地步,自然是沒有回頭的餘地。更何況,我對我的選擇從來不後悔。我只希望能在我活着的時候,能殺死更多的惡人。”
祖昭正色道:“惡人?難道你真以爲全天下的有錢人都是惡人麼?”
辛秋白絲毫不退讓,語氣強烈的說道:“難道不是麼?別以爲你今天救了我,我就會感恩於你。你若捫心自問,自己家中可曾壓榨、剝削過那些窮苦的人們?你們這些人是不可能脫得了干係。就是因爲有你們這些人的惡意盤剝,纔會逼迫今時今日那麼多窮人揭竿而起。”
祖昭深知辛秋白現在的心思已經根深蒂固,若是單靠言語就想說服她實在有些困難。他再次嘆了一口氣,說道:“你若真認爲現在揭竿而起的人都只是爲了生存,爲何你卻淪落到連一碗飯都吃不了?是,我承認目前郡內動亂與許多流離失所、困苦不已的老百姓有關,但你真以爲他們造反就有飯吃麼?你爲什麼不覺得他們是被人利用?又或者他們在填補肚子之後,又會有多少人吃不飽肚子?”
他其實大致上猜得出來,辛秋白獨自一人遊蕩,肯定是與同夥發生矛盾,又或者是被同夥拋棄。既然自己沒辦法從正面道理上來說服辛秋白,那也就只能通過旁敲側擊來消弱對方頑固不化的念頭,最起碼不是全然無從對話。
辛秋白怔了怔,原本黯然的神色更顯出一層失落,她垂首,呆滯,全然再沒有其他任何的動作,就放佛陷入定身咒一般。
看來,果然沒有猜錯!祖昭看在眼裡,心裡暗暗感嘆了一句。
過了一會兒,辛秋白緩緩的開口:“只能說,是我看錯了人。”
祖昭嘆道:“但凡事情都不能看表面。”
辛秋白忽然顯得有幾分魔怔一般,近乎發癡的說道:“我一樣會殺了他。”
祖昭怔了怔,奇怪的問道:“誰?”
辛秋白似是從回憶中脫離出來,她擡眼了祖昭一下,眼神滿是複雜,不過卻沒有說話。
祖昭知道對方心中肯定仍然有芥蒂,他不會急着向辛秋白追問自己需要的情報線索,待到彼此能夠進一步信任時,相信那個時候辛秋白也不會有其他心理上的負擔。頓了頓後,他一轉語氣,說道:“行了,這幾日你大可在這裡安心休息。不過,我奉勸你最好不要再有亂來的心思,不管你我有什麼樣的恩怨,只希望眼下能夠消停一陣,你可同意?”
辛秋白沉思了一陣,儘管沒有說話,但是卻微微的點了點頭。
祖昭接着又說道:“你若有什麼需要,大可對門外的僕從吩咐。好了,你且先好好休息,我就此告辭。”說罷,轉身離去。
辛秋白望着祖昭的背影,神色難辨。
【稍後還有一章,大約在十一點半左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