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皇甫清冷,往日是何等清高,不可一世,如今銷聲匿跡數年之後,竟會甘於做一個區區藏書閣看守?當今天子當真有這般魅力?”
“那也難說,若是藏書閣中真有四十萬冊典籍,以他那書癡的名聲,甘願留守其中,也並非奇事。”
衆人猜測紛紛之時,那年輕士子衝着皇甫寒拱手道:“多年不見皇甫兄金面,今日一見,風采依舊。”
皇甫寒瞥了他一眼:“你是何人,不認識,不必套近乎。”
“你……”年輕士子一陣尷尬,臉上有些微慍。
他強行忍下了心中不快,直接質問道:“敢問皇甫公子,足下既然是藏書閣看守,那想必對其中書冊典籍,瞭然於心,不知方纔盧公所說,內藏四十萬餘冊各家書籍,是否屬實?”
他如此公然質疑盧植的話,縱然盧植極有教養,也難免面色一沉。
皇甫寒這時倒是正面朝此人看了過去,不過眼神之中,卻充滿了嘲諷之意。
“你算什麼東西,也配質疑盧公?”
“你……你怎敢如此無禮?”年輕士子眼睛瞪得老大,十分惱怒。
“哼哼……對付無禮之人,何須談什麼禮節?”皇甫寒對他嗤之以鼻,毫不在意。
年輕士子被他氣得滿面通紅,讓盧植心中大感痛快:“這清冷賢侄,幾年不見,氣度愈發不凡了。”
這時,另一個士子站了出來:“皇甫寒,我等敬你是士人同道,更是我輩翹楚,方纔給你幾分薄面,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就是,這太學之中,分明藏書極少,你與盧公,助紂爲虐,欺騙天下士子百姓,就不怕遭天譴麼?”
“不錯,我等誓死不入太學!”
“非但我等不入,還要將爾等這欺世盜名之舉,傳揚四海,讓世人都看清你等醜惡嘴臉,讓你等遺臭萬年,受後人唾罵。”
皇甫寒神色不變,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隨後開口道:“怎麼,諸位真以爲這堂堂大漢最高學府,連四十萬冊書籍也沒有麼?”
幾名士子嗤笑了起來:“若是真有這許多書籍,你們何必如此拖延,遲遲不肯讓我等一觀?”
“就是,定是假的。”
皇甫寒將雙手揹負身後,冷然說道:“你等當真想進藏書閣,親自看上一眼,方肯相信麼?”
“那是自然。常言道:耳聽爲虛,眼見爲實,若非親眼看到,我等絕不相信太學之中,竟有四十萬冊書籍。”
“不錯,絕對不信,今日我等數千名士子,若不能看到藏書閣,斷然不肯離去。”
所有士子齊聲高呼着,羣情激奮,聲音幾乎傳遍了半個洛陽城。
皇甫寒打了個哈欠:“藏書閣乃是太學第一重地,爾等並非太學中人,原本不可入內。不過念在汝等求知心切,本看守倒不是不可以破例一次。不過麼……既然要破例,那自然是要以其他條件來交換,方纔公平。”
士子們沒想到他會如此回答,一時間起了疑惑:“條件?你要什麼條件?”
皇甫寒揹負雙手,向前走了兩步:“某家料定,待看過藏書閣後,汝等定會爭先恐後,要入太學。只是陛下有旨,此次重考,乃是今歲最後一次入學時機,你等既然錯過,原本不可入學,但那時羣情洶洶,又恐陛下和院長,不好推辭,可如若答允,又要寒了三日前已入學士子之心。”
“嘁……足下未免太過託大了吧?藏書閣裡縱然真有四十萬冊書籍,我等也未必定要前來求學。”
“就是,我家中三萬餘藏書,已夠我研讀半生,今日我等來此,非爲入學,實是爲了澄清真相,給我大漢士子一個交代。”
這些人說得言之鑿鑿,義正辭嚴,讓皇甫寒暗暗道了一聲:“道貌岸然,裝得倒像。”
他隨即說道:“在下既然如此說了,自有我的道理。到那時,你等數千人,真要入太學之中,院長實在難擋。”
說完後,他看向了盧植,躬身道:“院長,您以爲如何?”
盧植點了點頭:“賢侄說的不錯。太學乃是最高學府,意在傳播學問,這許多士子,真要一齊入學,老夫實在不好推卻,賢侄若有應對之法,還請速速教我。”
“不敢,院長有令,在下自無不從。”
皇甫寒再次站直身子,看向衆多士子:“有鑑於此,在下提出一個條件,汝等要入太學者,現在便參加應考,通過考覈者,自然便是太學學子。可若不肯應考,定要先看過藏書閣,到那時,要進太學,也並非不可以,卻不能再做學子。”
衆人訝異道:“入太學,卻不做學子,那還能做什麼?”
皇甫寒說道:“自然是做雜役了。打水、劈柴、掃地、浣洗等一應事務,都要你等來做,而且必須親力親爲,不可找人代勞,否則即刻趕出太學,永世不得再入此門。”
他此言一出,數千名士子,頓時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聽聽他說的這瘋話……當我等是傻子不成?”
“皇甫清冷,你也未免太過自信了吧?”
“莫說是爲了四十萬冊書籍,便是有八十萬冊,我等也不可能爲此受辱,折腰去做雜役。”
“大丈夫,士可殺,不可辱,皇甫寒,你打錯算盤了。”
聽着衆人的笑聲,皇甫寒也不以爲意:“怎麼樣,這個條件,諸位答應與否?若是答應,在下這就帶諸位去藏書閣,若不答應,這便請回吧。不是我皇甫寒誇口,這藏書閣,除卻陛下親來之外,其他人來,沒有在下答允,任你是皇親國戚,也休想踏入一步。”
看着他這信誓旦旦的模樣,不少士子心中有些打鼓起來。
“我看他如此氣定神閒,莫非……”
“莫非什麼?我就不信藏書閣裡真能有這許多藏書,一直以來,朝廷既沒有大肆採購書籍,也沒有命人緊急抄錄各家典籍,而朝廷諸多大臣所獻之書,最多不過十餘萬冊而已。所謂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當今天子又不是神仙,豈能憑空變出這些書來?”
“兄臺說的在理,我看這皇甫寒不過是故弄玄虛罷了,我等就跟他玩到底。”
“對,玩到底。再說了,就算真有四十萬冊,那又如何?我等就是不入太學,也就無需做那雜役了,無論如何我等也不虧。”
士子們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皇甫寒,我等都同意了,就這麼辦。”
“都同意了?就沒有一人例外?沒有一人現在便想應考入學的?”
皇甫寒又問了一遍。
士子們齊聲回道:“沒有,我等皆想一睹藏書閣之風采。”
皇甫寒聞言,冷笑了一聲:“既如此,那便隨我來吧。”
他又扭頭對盧植說道:“還請院長一同前往。”
盧植笑道:“呵呵,這藏書閣,老夫至今也僅去過一次,自那以後,便可謂流連忘返,寢食難安了,此次倒是借了他們的光了。”
二人在前面帶路,這數千名士子,魚貫而入,進入了太學之中。
這太學佔地極廣,其中麴院迴廊又是極多,衆人一路行走,半晌之後,也沒有到達藏書閣,讓士子們心中更是堅信對方是戲耍自己。
不少士子暗中偷偷串聯了起來,都在商議着,稍後要如何發難,給皇甫寒和盧植一個下馬威了。
在前面帶路的皇甫寒和盧植,忽然停下了腳步:“諸位,到了,此地便是藏書閣。”
衆人回過神來,朝四周看去,只見兩側茂林修竹,亭臺樓閣,假山魚池,十分精美。
而在他們面前,聳立着四座四層小樓,這四座小樓,每一層之間,都有迴廊連接,建築外觀,飛檐峭壁,雕樑畫棟,極爲壯觀。
“諸位,這四座小樓,便是藏書閣,分別對應四院。不過諸如《論語》、《三字經》、《九章算術》、《史記》等數十冊四院通學典籍,則在四座藏書閣中,都有珍藏。”
士子們見到皇甫寒當真帶着他們來到了藏書閣,心中再次疑惑起來。
“難道盧公所說是真的?”
“都到了如此地步,還管他真假,難道還能退縮不成?”
之前一直在說話的那名年輕士子再次站了出來:“既如此,還請足下帶我等,入內仔細鑑賞一番,也好讓我等年輕識淺之輩,見識見識我大漢太學之風采。”
皇甫寒有些玩味地看了他一眼:“放心,既然都到了此處,自然是要帶你等進去,不過到時爾等的承諾,可別忘了纔好。”
他走到了其中一座寫着“藏書閣·經”字樣的館閣門口,對着守門的四個護衛,說了幾句,那四人便將四扇看起來十分厚重的大門,緩緩推開。
他站在門口,對着數千名士子,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士子們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的眼神之中,看出了幾分猶疑之色,不過正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到了此時此刻,也容不得他們猶豫了。
“進就進,正好藉機戳穿他們。”
那年輕士子第一個便走了過去,其餘士子們也紛紛跟上。
“一會兒進了大門之後,咱們馬上四處散開,去查看各處的書籍。我看其中定會摻雜着無字之書,多有謬誤之書,抑或同一冊書抄錄多份,分別擺放各處,濫竽充數,我等只要找出這等問題所在,便可發難。”
“不錯,今日定要讓這龍蛇混雜的太學,臭名遠揚。”
所有士子都在心中打定了主意,就等着走進這四扇大門了。
這四扇大門十分寬大,足以同時容納百十人並肩而入,而就在這第一批士子剛剛走到門口時,不知爲何,便忽然齊刷刷駐足站定,不再往前走了,讓後面的士子們十分詫異起來。
“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爲何忽然站住了?”
後面的人不斷催促着最前方的那一批士子,而回應他們的,卻是這批士子忽然爆發出來的驚呼聲。
“天……天吶……這……這怎麼可能……”
而盧植和皇甫寒,則站在門內兩側,一臉嘲諷地看着他們,也不說話。
聽着這些驚歎聲,後面的人愈發着急起來,正想擠上前去,卻被那看門的四名護衛厲聲呵斥道:“大膽,藏書閣重地,不得推搡插隊,否則當衆鞭打十五。”
看着這長得凶神惡煞的護衛,尤其是看到他們手中正在把玩的一條長鞭,士子們嚥了咽口水,趕忙打消了擠過去的念頭。
而這時,皇甫寒提醒了一句:“諸位在門外的士子,你們莫非就沒聞到什麼氣息麼?”
被他這麼一提醒,門外的士子們趕忙使勁吸了吸鼻子。
緊跟着,靠近大門的一批士子忽然也喊了起來:“啊……這……這是……是油墨的香氣……”
“還有,還有一種味道……這是……這味道有些熟悉,不過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聞到過……”
“啊,我想起來了!三年前,我在青州孔北海家中,曾經聞過這種氣味,那是一本由左伯紙所謄寫的《呂氏春秋》上的氣味,這是紙的氣味,而且是很多,很多很多紙!”
此話一出,頓時引得這幾千名士子如墮瘋狂。
“對,沒錯!就是紙張的氣味!”
“紙張,油墨……難道……難道藏書閣裡……”
這個念頭一閃現出來,門口的士子們再也顧不得許多,對那四個護衛手中的長鞭,直接便無視了,一個個好似餓了三天的流民看見食物一般,瘋也似的往前衝去,擠去。
好在藏書閣的大門內側,還有一片不小的明堂,勉強也可以容納下這數千人,他們很快便全部擠了進來,看到眼前的景象,聞着空氣中瀰漫着的淡淡的氣息,所有人都頓時瘋狂了起來。
“真的是紙質書!這麼多……而且這紙張……嗯……清香撲鼻,潔白無瑕,手感細膩,比起左伯紙和蔡侯紙,都還要強出百倍,天吶……”
“不止如此,你們看,這書中的字體,極爲方正,且沒有一處錯漏和塗改,每個字大小也完全相同,看起來絕非謄抄而來,像是刊印所得,寶物……絕世的寶物啊……”
數千名士子,瘋狂得撲向了那一個個書架,迫不及待地翻看起了上面擺放着的紙質書籍。
“這是《論語》……還有《孟子》,《大學》,《中庸》……”
“啊,我找到《周易》了,還有這本,《連山》,《歸藏》,不得了,上古三易這等近乎絕跡的古書,竟然也全部都有紙質版本在此,寶藏啊,這是一座何等巨大的寶藏啊……”
幾千人,遍佈在了這藏書閣中,雙眼之中,充滿了驚喜之色,不斷翻看着眼前的書籍,在藏書閣的四周,佈置着四架樓梯,不少士子從這些樓梯,一步步拾級而上,二樓,三樓,四樓,都有士子的身影,以及不斷傳出的驚呼聲。
“咳咳……”一道咳嗽聲,打斷了他們。
這些書架圍成了圓圈,這個圓圈,從一樓,直通到了四樓,皇甫寒便走到了圓圈的中心。
“諸位,這些書籍,都是最新刊印成冊的,還請諸位手下留情,不要損毀纔好,否則,呵呵,不是在下看不起諸位的家世,只怕這一本書,就可以讓在座一些人所在的小家族,賠得傾家蕩產。”
聽了他的話,士子們瞬間從那瘋狂的狀態中驚醒了過來,看了看手中的紙質書籍,趕忙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處。
皇甫寒見狀,微微一笑:“各位請看仔細了,這一座藏書閣,共分四層,每層有書架一百座,藏書箱一百口。每個書架和每口箱子,都存放了二百餘本書籍,一層便是四萬餘冊,一座藏書閣便是十二萬冊。”
隨後,他擡頭看了看那些全神貫注聽自己說話的士子們,繼續說道:“四座藏書閣,每座藏書,有多有少,總計藏書四十二萬六千三百五十七冊,如何,諸位可要將四座藏書閣一一檢查,甚至一本本數過去?”
盧植也走過來說道:“諸位儘管檢驗,老夫與皇甫賢侄,有得是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