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更。
——
次日一早,許仲、程偃去繁陽亭,小夏、小任奉荀貞之命,將他們送出十里外。
許仲臨別囑咐:“荀君身邊不能沒有人照顧,在我與阿偃不在的這段日子裡,不論在鄉里還是縣中,你二人都不可離開他一步,務要貼身隨從,萬萬不可大意。明白麼?”
小夏、小任應命。
“行了,你們回去吧,不用送了。”
許仲、程偃騎馬而去。這次他們去繁陽亭幹大事,爲了方便消息的傳遞,荀貞特地問高素藉了兩匹馬,給他們騎乘。進了繁陽亭,到得亭舍外,他兩人熟門熟路,徑牽馬入內。
黃忠正蹲在前院的雞塒邊兒拿着幾根破爛菜葉餵雞,聽見馬蹄聲響,扭頭回看,見是他二人,忙不迭把菜葉丟下,站起身,歡笑相迎:“阿偃、君卿,可是稀客!你倆今兒個怎麼來了?”
離別亭舍多日,院中沒甚變化。
左手邊的屋子裡有一個髮髻蓬鬆、衣衫不整的人打着哈欠出來,倚着門框揉了揉眼,也打招呼笑道:“阿偃、君卿來了!荀君呢?怎麼沒和你們一起回來?”卻是繁家兄弟的老大繁譚。
程偃心中有事,雖是故舊重見,沒心思閒扯,問道:“老杜和阿褒在麼?”
“咦?你們剛來的路上沒看見麼?今天是里民操練之日,他兩個都在操練場上。”
許仲和程偃走的是小路,沒有經過操練場地。程偃“噢”了聲,說道:“我說怎麼進入亭中後,路上少見鄉民,過了兩個裡,也是冷冷清清的。原來今天是操練之日。”
“怎麼?你們有事找老杜和阿褒麼?”黃忠問道。
許仲心道:“再過三天就是正旦,也就是說,留給我們動手的時間只有兩天了。事不宜遲,不可耽擱。”說道,“是有點小事來尋他二人。黃公,麻煩你去叫他們回來行麼?”
黃忠很乾脆,應道:“成!”撩起衣襟,胡亂擦了下手,就要走時,繁譚搶先一步,笑道:“老黃,你年紀大了,腿腳不便,就在院裡待着吧,俺去將他兩人找來。”
他這表現倒是叫許仲和程偃小小的吃驚了一下。此前荀貞還在亭中時,這繁家兄弟最是懶惰不過,便連荀貞有時也使喚不動他倆,這會兒卻怎麼如此熱情?繁譚略整了整發髻,把衣裳繫好,笑道:“今天沒什麼事兒,難得偷閒,剛在屋裡睡了會兒。”說着,邁開大步往外走,經過許仲、程偃時,還低頭彎腰地行了個禮。許仲和程偃越發奇怪。
——他兩人卻不知,自荀貞升任鄉有秩後,這繁家兄弟在背後不知懊惱、後悔了多久。
杜買、陳褒、程偃本來和他們一樣都是亭卒,最高也不過求盜,但就因“奉承”荀貞得力,三個月的功夫,便就紛紛麻雀飛上了鳳凰枝,一個升任亭長,一個升任求盜,一個跟着荀貞去了鄉里,可以說都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就算是黃忠,“年老無用”了,前前後後也得了荀貞不少的賞錢、照顧。唯獨他們兄弟兩個,基本上啥也沒撈着。怎叫他二人不追悔莫及?
所以,今見許仲、程偃,繁譚料想他兩人定是奉荀貞之命而來的,當然要好生巴結了。
出了院門,他回頭看了眼,嘀咕道:“走時他兩個都是寒酸步行,回來卻高頭大馬。姜顯(許仲)倒也罷了,說是荀君的親戚,卻連阿偃如今也是新衣大冠,與以前的灰頭土臉完全不同了,這要是不知道的,還不定把他當成什麼貴人呢!唉,早知今日,當初俺也該賣力逢迎荀君纔是。”嘀嘀咕咕地一路去了。
許仲、程偃不知他爲何突然轉變,也沒放在心上,與黃忠說了兩句話,拉了兩句家常,講了幾句在鄉里邊的見聞和荀貞在官寺裡的情況,便先去後院等候。
荀貞走後,杜買升任亭長,住進了他原先住的屋子,外邊的堂屋依舊還是亭舍裡的議事之所。
許仲、程偃推門入室,脫去鞋子,相對跪坐席上。
許仲閉目養神。程偃有些心神不定,睜大了眼,東看看、西看看,時不時伸長了脖子,朝門外頭瞅。不多時,聞有腳步聲,他情不自禁地握緊了腰上的環刀,小聲提醒許仲:“君卿,老杜和阿褒回來了。”
腳步聲近,進來的是黃忠,捧了個木盤,上邊放了兩椀開水。他殷勤笑道:“今兒雖日頭不錯,天氣甚暖,但你兩個從鄉亭來,一二十里地,又騎着馬,衝着風,路上怕也凍得不輕。阿偃,瞧你這臉通紅通紅的,都快被風給吹皴了。來,喝椀溫湯,暖暖身子,去去寒氣。”
許仲睜開眼,道了聲謝,接過木椀,喝了一口,熱水下肚,暖氣入腹,十分舒服。黃忠沒多留,把木椀放下就走了。程偃沒心情喝水,接着一個勁兒地往門外頭瞅。
許仲將他的舉止看在眼裡,心中想道:“這可不行。”對程偃說道:“阿偃,你此前在繁陽亭待了很久,應該和杜買、阿褒都比較熟悉吧?”
“那是當然了。”
“他兩人都分別是什麼樣的人?”
程偃嘴拙,對杜買、陳褒的性格脾氣,他心裡清楚,可叫他說,卻找不着合適的詞兒來形容,張口結舌。許仲又問道:“別的不說,就以今日之事而言,你覺得以他二人之性格,在知道了荀君的計劃後,會分別有何反應?”
具體到單個的事情上,程偃就會說了。他說道:“阿褒是個豁達人,重恩情,要沒有荀君的提攜,他現在也當不上繁陽亭的求盜,對荀君的這個計劃肯定會贊成、支持。……,至於老杜?他雖也敬重荀君,但膽子比較小,而且家中有妻有子,也更謹慎一點,恐怕會有些猶豫。”
“你說得不錯。阿褒肯定沒有二話,杜買就不一定了,如你所說,他也許會有些猶豫。猶豫的原因也正如你說,是因爲他膽小、謹慎,——上次夜半擊賊,他就沒有緊隨荀君,而是留在舍中召集到了上百的鄉民後才姍姍而去。對外地來的羣盜尚且如此,何況面對本鄉的豪強?他必定會更加膽弱。……,阿偃,我且問你,如果他不願聽荀君的命令,反對荀君的計劃,咱們該怎麼辦?”
“說服他!”
“怎麼說服?”
“這,……。”程偃下意識地又握緊了刀柄。
許仲往他的刀上看了眼,笑道:“總不能拿刀逼着他。”
“那該怎麼辦?”
“很簡單:你只要別東張西望,到處亂看,定住心神,安坐不動就行了。”
“……,安坐不動?就這樣就能說服他了?”
“要想說服他,就必須讓他相信第三氏不足畏懼。要讓他相信第三氏不足畏懼,你首先就不能畏懼第三氏。”
程偃好像受到了多大的侮辱似的,掙紅了臉,握住拳頭,說道:“荀君待我恩重如山,我這條性命早就歸荀君所有。……,我當然不畏懼第三氏!”
“我知道你不畏懼第三氏,但杜買不知道。你東張西望、心神不定的,落在他的眼裡,他會怎麼想?你只有定住心神,安坐不動,才能讓他相信第三氏不足懼。”
程偃想了一想,覺得許仲說得有道理,鬆開拳頭,說道:“君卿,我聽你的!”挺直了腰桿,安坐不動。
“喝點溫湯。”
程偃把木椀拿起,學着許仲的樣子,不緊不慢地喝起了水。
許仲在荀貞面前總是恭恭敬敬的,看似“僕從”一個,但那是因爲他“感恩”,並不代表他沒有能力。想他在追隨荀貞前,以不過二十多歲的年齡,縱橫鄉中多年,人皆膺服,引得大批輕俠、惡少年競相折腰,若無過人之處,怎能致此?荀貞與他常常連榻夜談,深知其爲人,曉得他絕非常人,可以倚重,也所以纔會放心地將誘捕第三氏賓客這樣大的事情交給他全面主持。
許仲見程偃安定下來,不再多說,復又閉上了眼睛。
他剛纔對程偃說“你只有定住心神,安坐不動,才能讓杜買相信第三氏不足懼”,這是實話,但卻只是一半的實話。
他還有一層意思沒有說出:程偃在繁陽亭很久了,與杜買、陳褒是多年的同僚,不但他了解杜買,杜買也瞭解他。程偃雖有勇力,雖欽慕遊俠,知道報恩,但本身並非亡命徒,家中又有美妻,怎麼看也不像是個不怕死的人。不錯,他爲了“報恩”,把自己的命交給了荀貞,所以就算面對第三氏也豪無畏懼,可是他的這個想法,他知道、許仲知道,杜買可不知道。杜買看到的只是:“程偃非常鎮定”。爲何鎮定?杜買只能往“荀貞有十足的把握,第三氏並不足懼”這方面去聯想。
如果程偃給他造成了這個錯覺,如果他這樣想了,那麼荀貞“意欲在繁陽亭誘捕第三氏賓客、嚴刑逼供,使之誣告其主”的計劃就毫無阻攔了。
昨天晚上,荀貞與許仲同榻而眠,曾在這方面專門交代過他:“今誅第三氏,關鍵在繁陽,繁陽之關鍵又在杜買。阿褒雖可倚仗,但繁陽亭的亭長是杜買,拿人捕人非得他下令不可。你明天去到繁陽後,一定要想好怎麼說服他。……,我給你一個建議:杜買此人膽薄惜命,非遊俠一流,雖感恩於我,恩情不足以使其忘死,只可誘之,不可強之。”
許仲當時問道:“如何誘之?”
荀貞沒有說,只是笑道:“你想一想,如果實在想不出,明天早上我再告訴你。”許仲想到半夜,想出了一個辦法,早上荀貞問他時,他回答了五個字:“關鍵在程偃。”問荀貞,“對不對?”荀貞大笑,也只回答了他五個字:“此事必成矣。”
……
誅第三氏之關鍵在繁陽,繁陽之關鍵在杜買,說服杜買之關鍵在程偃。如今程偃已經安定下來,離說服杜買還會遠麼?
門外橐橐聲響。
一個頭裹赤幘,高大粗壯,面色黑紅,有點羅圈腿的三旬男子步入室內,後邊緊跟着一個身材削瘦,布衣帶刀,臉黑如鐵,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前者正是杜買,後者則是陳褒。
許仲、程偃起身,四人長揖行禮,禮畢,分賓主落座。
杜買笑問道:“阿偃、君卿,你們今來必是有事。是爲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