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上五月十三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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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貞把陰修、朱敞、郡縣屬吏送上車騎。
鍾繇沒有即刻上車,而是站在車下,握住荀貞的手,很親近地笑道:“貞之,府君今行春郡縣,除了陽翟外,你們鄉是府君來的第一個鄉。府君對你很看重,對你在西鄉的諸多作爲,也甚奇之。《詩》雲:‘率時農夫,播厥百穀’。今正春耕時節,你要用心做事,不要辜負了府君的器重。子其勉之!”
荀貞沒有拍着胸脯保證什麼,也沒有因此鼓勵歡喜雀躍,只是從容應諾。
等官吏們都上了車後,士子們也紛紛道別,各上車馬。荀悅、荀彧、陳羣、辛璦等和荀貞有關係的多和他說了幾句話。華歆、邴原、管寧也跟着陳羣與他相談了幾句。荀貞問他三人何時走,他們說歸期未定。荀貞笑道:“若有閒暇,不妨再來吾鄉。吾必倒履相迎。”
荀攸登上車,召手示意他近前,俯身低聲笑道:“貞之,今各縣子弟齊至汝鄉,親眼看到了你鄉中的田美人和,又親眼見到了你門下的諸多勇士,還在縣裡聽說了很多你治鄉之事。想來用不了多久,你荀貞之的大名就能遍傳郡中,衣冠盡知了,總算沒枉我一直爲你東奔西走,鼓吹宣揚。哈哈。”
——荀貞治鄉的種種諸事,如“春秋決獄”、“不治罪受饋亭長”等等,之所以能傳得那麼快,主要是荀攸不遺餘力四處宣揚散佈的功勞。
他兩人關係非比尋常,不必爲此感謝。荀貞一笑了之,心道:“公達是個實在人,可惜我沒什麼能回報他的。……,鍾繇說府君對我在西鄉的作爲‘甚奇之’,叫我不要辜負了府君的器重。這話什麼意思?是在暗示府君有意擢我入郡麼?”
太守乃一郡之長,郡中屬吏的擢黜皆由他一言而決之。鍾繇“甚奇之”三個字,倒是讓荀貞想起了章帝年間的一個故事。
當時名臣第五倫任會稽太守,行春至某鄉,召見鄉薔夫鄭宏,問事,宏答甚明,第五倫也是“甚奇之”,隨即就把鄭宏拔擢爲了郡督郵。郡督郵在郡吏中的地位僅次郡功曹,代太守巡行,監諸縣,自縣令(長)以下都受他監督,甚至不需太守之命,就可以將縣令(長)逐捕問案,比鄉薔夫的地位高太多了,而就因爲“甚奇之”三字,鄭宏便從鄉薔夫一躍至此右職。
雖想起了這個故事,不過,荀貞卻沒有就認爲自家能與鄭宏相比。鄭宏學識俱優,後曾任職總攬機密之事的尚書檯,擔任過尚書僕射。荀貞自覺自家也就是一箇中人之才,儘管穿越以來,也曾刻苦攻讀,奈何限於天資,所學僅夠用,和那些國家的棟樑們是無法相比的。
事實上,他的學問也的確尋常,——但卻有一點是誰都比不上他的,那就是他的“識”。他知道歷史發展的方向,那麼在天然上就已經把握住了“大勢”。知道了“大勢”,他的一切作爲自然就都能有的放矢,而他的這個“有的放矢”落在別人的眼中,其中有些便成了“奇”。
別的不說,就拿他自掏腰包給繁陽亭的里民買桑苗和不惜錢財、結交輕俠來說,他要是不知大勢,一定會量力而爲,可他知道大勢,比起得人心、求生亂世,錢財算什麼呢?故而能傾盡所有,視錢財如糞土。在別人看來,這就是一“奇”。
荀貞琢磨了會兒,沒太把此事放在心上。
他而今的心思全在本鄉,剛樹立起了無人能及的威望,剛吩咐過江禽、陳褒等大力招攬四鄉豪傑,可以說他的“事業”正處在再上一個臺階的關鍵時刻,便是陰修有意拔擢他,若不是什麼顯職、要職,他也還真不如繼續待在西鄉,做個有實權、能做事的“封疆小吏”。
將陰修、朱敞的車隊送出到鄉界,荀貞領着鄉吏們轉回官寺。
高、謝、費、劉、馮諸家來的人沒走,陪他一起送車騎離境。這時送走了人,費通和謝家的家長拱手告辭。劉家的家長劉翁亦來相別,與費通、謝家家長的客氣不同,他很感謝荀貞:“多虧荀君美言,老朽纔有幸拜見府君、縣君。”
“劉翁,你太客氣了。你是鄉中長者,素得鄉人愛戴,因被府君召見。與我何干?”
“荀君先在去年救了老朽這條老命,又在今天於府君面前爲老朽美言,老朽深謝君恩。只是老朽老了,就如朽木,來日無多,又去年遭盜,子侄皆亡,而荀君乃高門子弟,又仕途如意,你的恩德,我們劉家怕是報不了。老朽只能說,日後若有用得到老朽的地方,請儘管開口。”
劉翁這話說得很是淒涼。
荀貞挺能理解他。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人,有田有地,也是個鄉中富戶,日子過得和和美美,卻忽然子侄盡亡,白髮人送黑髮人,偌大的家產沒人繼承倒也罷了,絕了後嗣實在令人心灰意冷。他溫言勸慰,說道:“翁在鄉中樂善好施,鄉民多懷翁恩,必有陰福之報。子侄雖不幸死在賊亂,但可以收養個假子,一樣傳宗接代。何必傷感悲涼?”
“假子假子,畢竟是假。……,罷了,不說這些了。荀君,老朽告辭了。總之,日後若有用得着老朽的地方,老朽必傾盡全力,以報君恩。”劉翁來時帶的有門客,趕的有車,辭別荀貞,登車離去。
荀貞望他遠去,爲之嘆息。高家的家主和馮家的家主馮溫也過來和荀貞說了幾句話,隨後告辭。高素、馮鞏留下了,湊到他的身邊。馮鞏笑道:“貞之,適才在官寺前,你送府君、縣君上車時,郡功曹握着你的手,似和你說了幾句話。你當時面現愕然。他給你說了什麼?”
荀貞不隱瞞:“鍾君說府君對我在西鄉做的一些事‘甚奇之’。”
“‘甚奇之’?唉喲,這麼說,貞之你高升在望了啊!”
荀貞笑了一笑,沒接腔,轉開話題,說道:“府君‘奇’我,我亦‘奇’劉鄧。”
劉鄧就是在官寺院門口對陰修說:“吾輩學劍,學的是殺人之劍。丈夫提七尺劍,當快意人生,怎能像猴子似的賣藝人前”這句話的那個輕俠。高素不認識他,馮鞏認識他,說道:“劉鄧這人,我早就認識了。早年他僕從許仲,許仲死後,又常在江禽左右,出了名的膽大憨直。……,雖知其膽大,但我也沒想到他居然膽大至此,有膽量在府君面前說出那樣的話!”
馮鞏驚奇的是劉鄧敢在太守面前口出豪言,高素羨慕的是荀貞手下有這樣的勇士。
他豔羨地說道:“貞之,你是怎麼招攬來那麼多勇士的?姜顯、樂進、江禽,皆能以一敵十。高家兄弟擅弩射、大戟,‘大戟強弩不能當’。大小蘇君有人望,其裡中少年都願爲他們奔走。今又有如劉鄧者,膽雄言大。和你的這些人一比,我門下的那些賓客真如土雞瓦狗,不值一提。”
荀貞哈哈一笑,心道:“願爲大戶賓客的多是窮困潦倒之人,怎能與這些鄉中輕俠比較?”心中這麼想,嘴上不能這麼說,笑道,“匹夫之勇何足道哉?即使如君卿、文謙、伯禽,也不過十人敵罷了。囊者西楚霸王少時不好讀書,學劍又不成,他的季父項梁大怒,問他想怎樣?他答道:‘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一人敵、十人敵不算什麼,萬人敵纔是天下英雄。”
西楚霸王威名赫赫,高素也知道。他問道:“那怎樣才能做到萬人敵呢?”
“我此前不是叫你編練賓客,以備春賊麼?你把賓客編練好,不懼賊盜千萬,便是萬人敵了。”
荀貞早前叫高素操練賓客,高素雖然聽了,沒有特別上心。他門下賓客不少,如果操練得力,將來也能成爲一個臂助,故此荀貞藉此話頭,把話題扯到了項羽身上,希望能激發高素的積極性。
高素喃喃說道:“‘不懼賊盜千萬,便是萬人敵’。”心神往之,握緊拳頭,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操練賓客,成爲萬人敵。只是,卻有一點不明。他問道:“該如何操練?”
荀貞聽到他的這個問題,知道他這回是真的想操練賓客起了,——上次對他說操練賓客時,他可是一句話沒問。當下答道:“操練之道不外乎二。一,練其紀律。二,練其膽勇。兩者缺一不可。只有前者,有形無神。只有後者,仍是匹夫之勇。”
“何爲紀律?”
“要想有紀律,先得上下有序。”
“何爲上下有序?”
“把你的賓客編成部曲,隊設隊率,下設什、伍,各選其長,分別統帶。這樣就是上下有序。有序了之後纔可以談紀律。簡而言之,紀律就是要部曲聽從你的命令。”
“我門下的賓客雖就食我家,平時也還聽話。可這只是平時,若碰到盜賊,生死之際,難免會有膽怯者,怕是不好讓他們聽命。……,該怎樣做到呢?”
“前漢初年,匈奴有太子名冒頓,爲練紀律,作鳴鏑。鳴鏑射處,部下不射者,悉斬。練之數年,遂驅使部衆如臂使指。”
高素爲難地說道:“悉斬?”按照兩漢律法,主殺奴婢需先告官,得到許可後方可殺之,不報而殺則有罪。殺奴婢尚且如此,何況賓客?荀貞笑道:“你又不是練兵,只是練賓客以防春賊,不必照搬按冒頓練兵之法,只需學其練兵之意即可。”
“那其練兵之意又是什麼?”
“令行禁止。”
“如何能做到令行禁止?”
“有功即賞,有過必懲。樹威使其懼,立信使其信。威信立,則令行禁止。”
高素低頭想了會兒,點了點頭,說道:“我懂了。……,你說一練紀律,二練膽勇。膽勇又該怎麼練?”
荀貞望向遠方,悠悠說道:“要練膽勇,最好的辦法只有一個。”
“什麼?”
“殺賊。”
高素啞然:“我總不能帶着賓客四處亂跑,主動去找盜賊?”
“哈哈。練膽勇不用急。膽勇的基礎是紀律,你只要能把紀律先練好,使行伍有秩,進止有序,用之如用一人,雖敵衆千萬,聞命即進不惜死,縱錢穀在前,得令即退不回顧。能練到這樣,縱非萬人敵,也是個千人敵了。”
“你在繁陽時編練的那些鄉民至今還在操練。不知練到了什麼程度?千人敵?萬人敵?”
“操練非一朝一夕之功,且繁陽亭的鄉民和你門下的賓客不同,他們大多不會刀劍,不諳射術,又非我門下食客。練之甚難。到目前爲止,也只是剛學完刀劍、射術,纔開始操練紀律而已。”
這方面馮鞏有發言權,他說道:“我說怎麼近日總見受訓的鄉民們或跟着鼓聲前進、後退,或一站半天不動,原來是開始操練紀律了啊!”他想起了一事,笑道,“前兩天,我請杜買、阿褒吃酒。老杜怨聲載道,撩起他的袍子,讓我看他的腿,說都快站腫了。”
荀貞只看過些兵書,沒有系統地學過兵法,別看他對高素說得頭頭是道,其實到底該怎麼提高部下的紀律性、組織性,他也不知道。萬般無奈之下,只好把前世的見聞搬來,祭出了“走隊列、站軍姿”兩大武器。爲此,他前些時專門去繁陽了幾趟,對杜買和陳褒“面授機宜”,把自己前世軍訓時學到的“站軍姿”傳授給了他們,又把齊步走、跑步走、向左轉、向右轉、向後轉、立定、稍息、臥倒、匍匐前進等等凡是能想起來的,也全都教給了他倆,結合鄉民們已經學會了集合、點名、報數、越野跑,一整套做下來,乍一看也似模似樣。
至於效果如何,天知道了。
此外,他又從所看之兵書中選了幾個能用的,如聞鼓則進、長短兵器配合作戰等等,也都教給了他倆。並將這些所有的項目都列成了一個科目表,明確規定了操練的先後順序以及每次訓練的時間長短,要求他倆以此練民。並告訴他倆:必須要以身作則。
別的都好,鄉民們經過了幾個月的蹴鞠,體質得到了極大的鍛鍊,跑步之類不在話下;分清了左右後,隊列亦學得很快。至於長短兵器配合,他們也已經在江禽等人的教導下熟悉了兵器的使用,所欠缺者只是配合,也吃受得起。只“站軍姿”一項,把包括杜買在內的每個人都操練得叫苦連天。每次一站半個時辰,動都不能動一下,不但枯燥無味,而且非常之累。要不是荀貞一如既往地重金獎賞,說不定早就人散一空了。
荀貞笑道:“練站姿是爲了訓練鄉民的毅力。能半個時辰、乃至一個時辰穩站不動的,此算有毅力,可以用之。”
馮鞏說道:“荀君適才言‘萬人敵’,讓我聽得也很心動,能讓我家的徒附、大奴跟着老杜、阿褒操練麼?”
馮家有徒附十七八,奴婢五六人,除去老弱婦女,也能得十來人,足夠編成一什。多一人多一分的力量,荀貞求之不得,爽快應道:“當然可以。”
馮鞏大喜:“一言爲定。”
諸人談談說說,穿過原野,回到鄉亭。
高素邀請荀貞、馮鞏去他家吃酒。荀貞推辭不得,只能應了,不過他不想一人獨去,令隨從的許仲去把留守官寺的樂進、劉鄧也都叫來,並把時尚也帶在身邊,相從同去。
時尚今天見到了太守、縣令,更重要的是還見到了郡中的諸多英才,甚是激動,本想與荀貞晚上連榻夜談,好好說一下他的激動心情,如今卻是不能了。他按下激動,心道:“鍾、陳、辛諸姓都是我郡中名族。我見鍾繇、陳羣、辛璦似與荀君相熟,以後若有機會,當求荀君帶我去拜訪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