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回家,荀貞不打算帶唐兒。陰修給了他五天休沐,回去、回來得一天,在家最多四天。陽翟離潁陰雖不算太遠,對唐兒這樣的女子來說,也會車馬勞頓,不如留她在舍裡。
他把打算對唐兒說了。
唐兒昨夜得他溫柔,正滿足開心,又見他體貼自己,更是高興,答應了。吃過飯,許仲、小夏等人備好坐騎,諸人離舍歸家。宣康、李博把荀貞送到路上,等他們走遠後,也沒回舍裡,自去功曹院裡要除書。他倆準備就按昨晚說的,拿到除書後就搬出督郵舍。
街上人已不少,荀貞等人策馬緩行。在城門口,對面一隊官家的車騎。
最前是四個持“便面”的步卒開道,其後兩輛軺車,各有一個百石的文吏站在車上策馬而行。軺車過去後,是一輛一邊屏障被塗成紅色的黑色輜車,兩個扛棨戟的騎吏扈從在車的兩側。
荀貞心道:“這是千石吏和六百石吏的出行儀仗,也不知是誰?”
督郵雖然只是百石吏,但權重。荀貞這一次案行諸縣,一口氣驅逐、手刃了五個六百石、千石的大吏,可見其威。要換個氣盛的人來當這個督郵,狹路相逢時,不讓道,乃至爭道都不奇怪,只是荀貞性子沉穩,而今雖名震郡北,依然低調,保持着一貫的謙讓作風,即令許仲、小夏等勒馬停駐,避讓道邊。
步卒、軺車、輜車、騎吏過去後,又有一輛小一點的輜車,一輛翠色的𫐌車緊隨其後,絡繹馳過。
𫐌車經過的時候,車內人剛好撩起帷裳往外邊看。
輕俠裡邊有人“咦”了聲,說道:“這不是遲婢麼?”
荀貞把視線從前邊的輜車上轉到𫐌車這裡,見車窗裡露出一個麗人的容顏,細眉櫻脣,眼如水波,正看着自己。可不就是遲婢麼?他愣了下,心道:“遲婢?……,原來這是費暢的車駕,郡丞可不就是六百石麼?𫐌車前頭那輛小輜車裡,坐的應是費通了。他們這是剛從西鄉來麼?”
車都奔馳過去了,遲婢還在扭臉往他這裡看。荀貞騎坐在馬上,目送她遠去,想道:“我這回行縣,一下查處了那麼多的官吏、豪強,對我來說固是得到了美名,對前任北部督郵的費暢來說不啻一個狠狠的耳光。我這來郡中多日了,還沒見過他,也不知他對此會有何反應?”
他猜的沒錯,這個車隊正是費暢的車隊。第一輛輜車裡坐的就是費暢。
費暢昨天休沐,回家了一趟。費通在家待得悶了,非要跟他來郡裡,說“想再見見世面”,他剛被任爲郡丞不久,也想炫耀炫耀,——須知,兩漢之官制,六百石是一個關口,六百石位列下大夫,從這一級開始往上就是“貴人”了。因此,他就帶着費通、遲婢一塊兒歸來了。
和遲婢一樣,他也看見了荀貞。遲婢在看到荀貞後都想了些什麼不知道,他正咬牙切齒地在想:“荀家子辱我過甚!行一趟縣把我搞了個聲名狼藉不說,知我今早歸郡,他又一大早帶人在城門口耀武揚威!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今天須得再去主人家哭訴一番,必要請小少君爲我出氣!”
他此前去過一次張家,在張直面前搬弄是非,大說荀貞的壞話,說荀貞表面上是在“侮辱”他,實際上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其實是在“侮辱”張家。誰不知道他費暢是張家的賓客?打狗還要看主人,荀貞明顯是沒把他費暢的主人當回事兒啊!張直聽了後,覺得他說得有理,也很惱火。
費暢心道:“小少君已經意動,今天我再去推上一把,不愁此仇不報!”
在他眼裡,張讓權傾朝野,張家在潁川自是無人能惹,只要張直答應出手,荀貞還不死定了?
他計議已定,又冷笑想道:“我聽阿通說,荀家子在吾鄉爲有秩時,對我家也算可親,沒尋過我家的麻煩;接了我的任,被府君任爲北部督郵後,他也找南部督郵說過,請一如我在時的舊樣,繼續減收吾鄉該給鄉里郵置的月錢。衝這兩件事,我本不該尋他是非,奈何自作孽不可活!哼哼,接二連三地示威於我,我若不奮起反擊,郡人定會小看於我!……,半個月沒下雨了,府君有意去嵩高山求雨,且等我去過主人家後,再去太守府,請府君急罷了他的北部督郵!若非因他在郡北殺人無數,胡作非爲,引得天怒人怨,又怎會連日不雨?”
……
荀貞猜測費暢“會有何反應”,這就是費暢的激烈反應。只不過荀貞對此尚不知曉,他的注意力從費暢的車隊、遲婢的𫐌車上轉到了街上。
遲婢的𫐌車剛經過了一條巷子。從這個巷子裡走出了四五個帶劍的少年,年紀大的十四五,年紀小的十二三。他們轉上街道,往城門口來,一路橫衝直撞,一個扛着鋤頭的老農躲避不及,被撞翻在地。這些少年哈哈大笑。經過的行人側目而視,無人敢上前喝阻。
荀貞蹙眉,問小夏:“這幾個少年你認得麼?”
小夏在來陽翟後,對縣裡的“市井豪傑”、“閭里大俠”、“裡中惡少年”做過一些瞭解。他答道:“不認識。小人過去問問。”
“把他們的劍繳了,十幾歲的孺子帶什麼劍?撞倒老人不扶,還笑!粗野無禮。”
“要不要把他們送去官寺?”
“算了,里諺雲:‘縣官漫漫,冤死者半’,陽翟縣令要知是我送去的人,還不得把他們折磨死?幾個少年,訓誡一下就行了。”荀貞現在威震郡北,要是把這幾個少年送到陽翟縣寺,十有**,陽翟縣令會從重懲處。
“是。”小夏叫了幾個人,騎乘過去。
左右不過是幾個惡少年,荀貞沒興趣留下看,招呼許仲等人揚鞭策馬,先出城去。在城門洞裡聽到了小夏的笑罵:“喲,還敢拔劍?小兒殺過人麼?帶個劍就自以爲是勇夫了?”
荀貞轉首回顧,見少年中有一人左手拿劍鞘,橫在胸前,右手把劍拔出了大半。
這少年是諸少年中年紀最小的一個,看起來才十二三,劍長臂短,倉促間無法把劍盡數拔出,饒是如此,沒有半點的畏懼之意,仰着臉,桀驁不馴地瞪騎在馬上的小夏等人。
隨同小夏一起過去的一個輕俠揮動馬鞭,纏住劍柄,輕巧一拉,把劍從少年手中拽出,舒臂探手,在半空中將劍柄抓住,左顧喝道:“三郎!刀。”他左側的輕俠拔環首刀出鞘,劈向這劍,如削土泥,不帶停滯地將之劈成了兩半。“嘡啷”一聲,被斬斷的劍頭掉落地上。
揮馬鞭的輕俠把剩下的半截劍隨手丟下,笑道:“這也算劍?”
那少年吃驚地張大了嘴,緊跟着,一臉豔羨地看“三郎”手裡的那把環首刀。“三郎”把刀在手裡舞了兩下,瀟灑地還入鞘中。
荀貞身邊的諸人大多也看到了此幕。一人笑道:“荀君,三郎求着要沈家的百鍊刀時,你就不該給他,瞧他得意的!在一羣孺子面前也這般顯擺,實在可笑。”衆人皆笑。
一個十四五的少年能有什麼錢?那少年的劍本來就是個粗製濫造的劣等貨,對上百鍊精鋼打造的寶刀,斷成十截也不奇怪。
荀貞笑了笑,繼續回望。那幾個少年被揮馬鞭的輕俠和“三郎”的寶刀震住了,沒再反抗,老老實實地交出了劍。看到這裡,他放下了心,不再觀望,轉回頭,迎面陽光耀眼,已經出了門洞。小夏的聲音遠遠傳來,隱約聽到他在問:“小兒們都叫什麼名字?家住何裡?一一報來!”
出城兩三裡,小夏幾人追了上來,把繳獲的劍奉給荀貞。
“你們拿着罷。”
荀貞提醒門下的這些輕俠:“俠者,挾也,以力助人是爲俠,以力迫人非也俠。像那幾個少年,招搖過市,橫衝直撞,自以爲勇敢,是俠客,實則無賴兒罷了。再又像第三氏,魚肉鄉里、橫行不法,更不是俠,是惡。我知汝等皆好任俠,都是好男兒、大丈夫,切記,要做真正的俠,不能像那幾個少年,更不能如第三氏那樣欺負百姓,行不法之事。若被我知道汝等中有誰人敢行此類事,別院十三條院規裡的第二條,即是爲彼等所設!”
西鄉別院十三條院規,又被輕俠們稱作“荀君十三令”。第二條是:“折辱庶人,以力欺良善,笞百。行不法事,院中人共擊之”。
諸人凜然應諾。
他們中有不少人,可以說大部分人在投到荀貞門下前都做過不法事,有的是爲了報仇報怨,有的是爲了錢,在投到荀貞門下後,有荀貞給他們撐腰,沒誰敢在欺辱他們,更沒人敢和他們結仇了,又衣食無憂,要錢給錢,要物給物,實也不需要再去做不法事了。
荀貞敲打過諸人後,隨口問小夏:“那幾個少年叫什麼?在哪兒住?等咱們回來後,你拿着我的名剌去他們裡中,造訪一下他們的里長,告訴他:如果他管不好他裡下的住民,我不介意替他管。”
“是。……,那幾個少年都是一個裡的人,衝我拔劍的小兒叫徐福,另外幾個孺子叫徐祿、徐傳、魯彥、魯豹、淳于恭。”
“淳于公?是故中常侍淳于登家的人麼?”淳于氏也是陽翟的一個大族,族中在朝中有權名者,一個是淳于登,前年被時任司隸校尉的陽球殺了;一個是淳于瓊,現在的官職也不低。
“小人問了,他說不是。”
“我見那個叫徐福的小兒竟敢在你馬前拔劍,年紀雖小,膽子不小。”
一個輕俠說俏皮話:“可惜雖有膽,臂太短,不能將劍盡拔出。小夏,你說他叫徐福?‘福’字不適合他,不如給他改名爲‘叕’。”叕者,短也。跟着荀貞去了一趟陽城,輕俠們學會了這個叕字。有人大笑:“叕兒。”有人乾脆直接說:“短兒。”
荀貞也不由一笑,驀然收住笑容:“徐福?”想起了一人,心道,“難道是他?他是陽翟人?”急回眼望,城牆漸遠。
他點了兩個輕俠的名字,令道:“你倆現在就去找那個叫徐福的小兒,把他帶來見我。”
這兩個輕俠茫然不知其意,應了聲,轉馬要走。
荀貞又把他二人叫住,沉吟了下,想道:“那少年才十二三歲,即便真是那人,也還沒長成。一個人的成才與天分有關,也與他的經歷、接觸的環境有關,江南爲橘,江北爲枳。文聘的成長軌跡已被我改變,日後成就已是難說。對這個人,不能再貿然地干預他的成長了。反正他就在陽翟,也逃不出我的視線,不如?”做出了決定,對這兩個輕俠說道,“找着他後,不用帶來見我了。你兩人就跟着他,也別讓他發現,看看他每日都做些什麼。”
這兩個輕俠面面相覷,這叫什麼命令?一人問道:“每天看着他?”
“對。”
“不需要做別的?”
“什麼也別做。”
“要是他再如今日?”
“只要不過分,也別管。”
荀貞心道:“我記得那人後來之所以改名,是因爲殺人犯了法。犯法改名後,方纔折節讀書。事非經過不知悔,這一件殺人事應是他人生最大的轉折點。”對這兩個輕俠說道,“就算他殺人放火,你們也別管,只要提前報與我知即可。”
“是。”
荀貞命小任取出些錢,給這兩個輕俠,交代說道:“你們想辦法在那小兒的裡外附近住下。記住,要把他看好了,不能把他看丟了。你兩人若能辦好此事,大功一件。”
“諾。”
雖不知荀貞用意,但荀貞御下素來獎罰分明,西鄉別院的十三條院規裡,不止有罰,也有獎,大功的獎勵是很豐厚的。這兩個輕俠聞得他說:若能辦好此事,就是大功一件,不覺大喜,接令即去。
餘下諸人裡不少眼紅的,這事兒也太好辦了,一個孺子誰看不住?居然值一件大功。有的就想:“唉唉,荀君怎不叫我去呢?”
……
城外官道上人不多,諸人放開馬速,馳行飛奔。日頭漸烈,揮汗如雨。
荀貞看了一路的麥田。從陽翟到潁陰,幾十裡地,沒有不幹旱的。田地乾裂,旱情嚴重。農人從井中、河裡取的那點水,遠遠不夠緩解災情。憂心忡忡裡,到了潁陰縣外。
諸人慾將他送到家中。
他拒絕了,說道:“數十騎入城,動靜太大,恐會驚擾縣人。你們回西鄉去罷。”吩咐許仲,“到西鄉後,你把伯禽、阿鄧、阿褒、季夏和文謙給我請過來。我有話對他們說。還有,把阿偃、小任也叫回來吧。”“季夏”,是江鵠的字。
許仲應諾,在城外與荀貞作別,帶諸人回去西鄉。荀貞只帶了小夏,輕騎進城歸家。
……
到了高陽裡,先去拜見荀緄,把荀彧的信奉上。
荀緄詳細地詢問了他行縣的經過,最後說道:“汝尚年輕,雖爲督郵,賴我荀氏名耳。不可驕恣,要敏於事訥於言,愛惜羽毛。”
當天晚上,留他在家用飯。他的諸子荀衍、荀諶等列坐相陪。
飯後,談起婚事。
荀緄說道:“八月十三是良日,既非伏日,也非反支、血忌日,得卦大吉,婚期便定在這天,如何?”
荀貞沒有異議:“悉從家長安排。”
又說起彩禮,當世婚嫁,“奢靡”風氣盛行,不但富家奢靡,窮家也攀比,沒錢的哪怕借貸也要把婚事辦得體面。“一食之所費”,“破終身之本業”。荀氏儒學傳家,陳氏也是奉行簡約,聘禮倒不必刻意求多。荀緄說:“除玄、𫄸、羊、雁、酒、米諸般禮物外,我與荀衢商量過了,擬再聘以錢五萬,如何?”依照朝廷規制,官吏聘禮有玄、𫄸等三十種,荀貞現爲北部督郵,也是官吏了,須得按此下聘。
荀貞還是那句話:“悉從家長安排。”又想說聘禮由他出,悄悄地看了眼荀緄,從他老邁的臉上看到了操心晚輩婚事的專注和一族之長的威嚴,自知就算將這句話說出來,怕也不會得到他的允許,也就不說了。
把婚期、聘禮諸項事定下,夜已深。
荀緄說道:“你回家去罷。在郡裡好好做。你與文若並立郡朝內外,權傾一郡,萬事務必小心,不可落人把柄,損我荀氏清名。”在他們這些經歷過滄桑,深諳世情的老一輩眼裡,宗族的名望比一切都重要。名望在,就有東山再起的一天;名望若墜,萬事皆休。
荀貞恭謹應諾,倒退出堂,由荀衍、荀諶等人送着,出了荀緄家。
……
他又去荀衢家,陪荀衢對弈。
下到半局,荀衢索然無味,拂袖推亂棋盤,說道:“公達一日千里,汝今反不如昔。”這是在說他的棋技越來越不行。
荀貞慚愧賠罪,說道:“自離家入仕,幾無閒暇弈。”
荀衢說道:“你本就愚鈍,才智不及公達,亦不如吾子,又常不練手,今之弈技不如三歲小子!以後不要下棋了,免丟我家之名,徒惹人笑。”
荀貞跪拜應道:“是,是。”
“我聞你今名震郡北,半郡百姓爲你作歌。想必你很得意吧?”
荀衢從沒和荀貞談過公事,今夜忽然提起他的郡北之行。荀貞聽他語氣不對,伏地不敢起身,唯唯說道:“沒有,沒有。”
“沒有?你可知,你和陳家的婚事差點因你的郡北之行而沒了麼?”
“啊?”
荀衢說到此處,轉開話題,問荀貞:“你行縣至襄城縣,李宣在縣界擁慧迎你,可有此事?”
“有。”
“你在李家暢談一夜,次日方走。你和李宣都說了些什麼?”
“孔孟之道,黃老之學。風土人情,世間趣事。”
“談談世情你還行,孔孟之道你怕非李宣敵手。”荀衢評價了一下荀貞的才學,隨即轉入正題,問道,“你可知李家與長社鍾氏有姻親麼?”
“知道。李膺的姑姑是鍾皓兄長之妻。生子覲。覲又娶李膺妹爲妻。”
“那你是否知道是誰把李膺的妹妹嫁給了鍾覲?”
“我記得聽阿兄說過,是膺祖,故太尉李修。”
“你還記得聽我說過?那我且再問你,你還記不記得我當時都對你說了些什麼?故太尉李公爲何要把膺妹嫁給鍾覲?”
“故太尉李修說:‘鍾覲似我家的性子,國有道不廢,國無道也能免於刑戮’,因將膺妹嫁給了他。”荀貞答至此,大概猜出了陳家爲何差點取消婚約了。
果然,聽得荀衢說道:“太丘公一生謹慎,囊日張讓喪父,郡中名士無一人去者,唯太丘公獨往弔唁。何也?張讓炙手可熱,故稍讓之,以全家族。汝南許子將因而說:‘太丘道廣’。今你在郡北強健無所避,所到處血流成河,這是全身保家之道麼?以太丘公的謹慎,他會願意再把女孫嫁給你麼?在聽說你在郡北驅逐國叕,手刃沈馴後,他就引了故太尉李公說的那段話,對子女孫兒說:‘荀家子酷烈行健,此非保家全身之道,招他當我的孫婿,也許會讓我的女孫成爲寡婦’。”
荀貞不知該如何回答,唯唯諾諾,說道:“是,是。貞知錯了。府君也教諭過貞了,日後貞當改刑戮爲仁愛,以禮讓化民。”問道,“既然太丘公如此想,緣何?”
“緣何沒有取消與你的婚約?……,你猜猜。”
荀貞和陳家的人都不熟,只與陳羣說過話,他試探猜道:“可是因爲陳羣?”
“陳羣?陳家所以要嫁女給你,倒是因爲陳羣。可太丘公之所以改變原意,並非因他。”
“那是因爲?”
“所以我說陳家女有德啊!催你快點回來,把她迎娶過門。”
“是因爲陳家女?”
“陳家女對太丘公說:‘鍾覲也許能保家全身,但他早亡無名;李膺天下楷模,雖死猶生。荀氏今搏擊郡北,爲民解倒懸,國人歌之。女孫嘗聞弟言:他在西鄉時亦能行禮教,春秋斷獄,鄉民稱頌。這說明他不是一味行事酷烈啊。孟子云:人無好惡是非之心,非人也。每聽到濁吏、豪強殘民的傳聞,孫爲女子,亦氣憤填膺,況荀氏子乃堂堂大丈夫也?酷烈猶可改之,無好惡則非人也。女孫寧嫁酷烈,不嫁非人。又且,荀氏名族,天下敬之,與我家三代交好,今大父既已將女孫許配他家,若因此事復又毀約,恐爲世人譏’。
“太丘公聽了她的話,這才改變了主意,沒有將與你的婚約取消啊。——這些都是我上次去陳家,聽陳元方說的。”
荀貞大爲驚奇,心道:“陳氏女才十五六,就有此等眼界?”
復又一想,又覺得也許是陳氏女有眼界,但也有可能是因爲她的年紀。她才十五六,閱世不深,又識字讀書,應該正是處於崇拜英雄,喜歡幻想的時候,陳寔看到的是自己“不懂保身全家”,說不定她看到的卻是一個“英雄形象”,故而說“荀氏子乃堂堂大丈夫也”。
這兩種可能都有。不過,她最後一句話說的卻是很對,陳家若因爲自己在郡北驅逐了太多的濁吏,殺了一個沈馴而將婚事取消,傳出去,肯定會引世人非議。陳寔之所以改變主意,恐怕不是因陳家女前邊的話,而正是因爲這最後一句話。
荀衢喟嘆道:“貞之,雖因陳家女之勸,太丘公沒有取消與你的婚約,可是他說的也不錯啊。不避強御固能得美名,卻也是取禍之道啊!我的從父是怎麼身亡的,你忘了麼?你今天去見家長,有沒有發現他又老了幾分?你在郡北殺貪救民,在道理上來說你是對的,他身爲家長,不好阻攔你;可是你這麼做,卻極有可能會給你自己惹來殺身之禍!你回去罷,好好想想。”
“是。”
荀貞恭敬地又跪拜行了個禮,退出屋外。
自荀衢的從父荀昱死在獄中、六龍荀爽亡命江湖、他的父親荀曇被罷官禁錮後,這麼多年,荀衢一直鬱鬱寡歡,心有鬱積,難以宣泄,對這個世道早已灰心喪氣,因而在荀貞出仕後,從沒關心過他的公事,包括在他誅殺第三氏的時候。
第三氏再驕橫,也不過一個鄉下豪強,殺了也就殺了,族了也就族了,無關緊要。可荀貞這次巡行郡北,懲惡除暴,搏擊豪強,卻竟全然是擺出了一副不避誅責的樣子,這讓他想起了自己的諸父,實不願荀貞如他們一樣走上這條不歸路。故此今夜一反常態,訓了他幾句。
荀貞知他用意,出了他家的院門後,行在巷中,望夜色深沉,亦是喟嘆。
兩次黨錮,傷盡了天下能人志士的報國之心。他既爲荀衢的關心感到溫暖,又爲荀衢這麼多年的消沉感到不值。
天下不是沒有英才,這國家不是不能治好,所缺者,一個明君。
……
次日上午,許仲、樂進、江禽、陳褒、劉鄧、江鵠、小任、程偃等人來了。
樂進、陳褒都是多日未見,見面後自有一番歡喜高興。
敘話畢了,荀貞把他們一一叫到側屋,單獨談話。
先是樂進,接着是小夏。對他們兩人談的自然是鐵官之事,先叫他們有個心理準備。接着是江鵠,和他談的也是鐵官之事,如前文所述,樂進、小夏去鐵官不可無耳目、爪牙,這耳目、爪牙就打算讓江鵠帶着他那隊的輕俠去充任。
鐵官之事談罷,又把許仲、江禽叫進來。
對他兩人談的是買兵器鎧甲、買糧、買奴、買地、再建個莊子,以及向外發展,擴大招攬輕俠、勇士的地域範圍諸事。得來的那兩千多萬錢,除留兩百萬自用,六百萬作輕俠們的消費日用外,其它的都拿出去買東西、招攬人。這管錢之任,由許仲當之。
末了,他笑對江禽說道:“‘城西伯禽’之號,現在只是響於潁陰。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能響徹郡南,最好被人改叫爲‘郡南伯禽’。”
……
此事談完,又把陳褒叫進來。
和他談了兩件事。一件是繁陽亭里民的操練。問了一下操練情況。
陳褒答道:“如荀君舊制,三日一操。只是近日酷熱,在練站姿時偶爾會有人暈倒。”
“暈倒也不能停。若連寒暑的磨練都經受不住,終難堪大用。”
一件是太平道的事兒。荀貞命他要對繁陽亭的太平道信徒多加註意,這個“多加註意”不是提防的意思,而是要對他們“好”一點。
繁陽亭太平道信徒最多的是敬老裡。荀貞在任時,給敬老裡買過桑苗。陳褒以爲他是擔憂人去政息,害怕他們不能把這些桑苗照顧好,爽快地應諾答應了。
談完這兩件事,荀貞問起當日在亭中的下屬,杜買、黃忠、繁家兄弟。
“老杜和大小繁還那樣子。老黃顯老了,腿腳有點不利索了。”
“你回去問問他,他要是願意,可以辭了亭父,來我這裡。”
陳褒笑道:“這話讓老黃聽見,定然又會說:‘荀君仁厚,顧念舊人’了。他的孫兒還小,不知他舍不捨得離家遠去郡裡。我回去問問他,看他意思。”
荀貞離開繁陽亭後,對這些往日的屬下向來照顧,送去過不少吃食錢財。他頷首說道:“他若不願,你就去找君卿,拿些錢贈給他,讓他回家養老罷。年老了,也該享享福了。”
……
和陳褒談完,最後是劉鄧。
和劉鄧談的時間最長。從屋裡出來後,荀貞面色如常,劉鄧鬥志昂揚,也不知荀貞和他說了些什麼。
……
這一天,許仲、樂進諸人沒走,晚上又把文聘叫來,擺宴吃酒。
荀貞親自下廚炒菜,陳褒、程偃給他幫手。
許仲、樂進結伴出去買酒。小夏、小任點起火把,插在院裡地上。江禽、江鵠、劉鄧在樹下襬席設案。
酒菜齊全,圍坐痛飲。酒至酣處,文聘起舞弄劍。
諸人擊築,在月下高歌,唱的是:“壯士何慷慨,男兒重橫行。君舞劍兮我擊築,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歌聲古樸悠揚,傳出院外,驚起宿鳥,越過夜空。
暢飲至旦,許仲、江禽、樂進等辭別歸鄉。荀貞把他們送出城外。
……
回到裡中,把荀彧託他捎回來的瓦當、書,分別給荀成、荀悅送去。在家住了三天。秦幹、劉儒、文直、謝武等這些舊日相識聞他歸來,紛紛登門。高素、馮鞏也來見了一趟。第四天,他帶着程偃、劉鄧、小夏、小任等一干人等啓程回郡。
入了陽翟縣城,快到督郵舍時,前邊人叫馬嘶,兩三個騎士不避不讓,衝將過來。
——
1,淳于登,淳于瓊。
淳于氏的郡望在山東、河北,前漢緹縈上書,緹縈的父親淳于意就是淄博人。
在河南的淳于氏似不多。
淳于瓊後爲西園八校尉。能當上西園校尉的要麼是勳貴子弟,要麼是宦官親戚,觀此八校尉:袁紹、曹操,公子公孫。蹇碩,小黃門,得寵於靈帝。馮芳,大宦官曹節的女婿。禰衡罵趙融:“荀但有貌,趙健啖肉”,把趙融和荀彧並列,此人應也出身不低。以此,淳于瓊的家世肯定也不差,至少也得是宦官親戚,姑且將他和淳于登定爲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