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參加“備寇”的百姓有不少都是去年已參加過一次的。荀貞本以爲排個隊列會很簡單,結果讓他大跌眼鏡。
六個里加到一塊兒,近百人。其中有親戚、有認識的,也有吵過架、互相有仇的,特別北平裡和春裡之間,因爲常年爭水爭地,里民們幾乎沒有不結仇的,這會兒有各里的里長彈壓,又有荀貞和亭舍諸人在,雖然沒有一見面就大打出手,但彼此怒視、罵罵咧咧總是有的。
場上亂麻也似。
親戚們、認識的鑽來鑽去,湊到一處說話;打過架、結仇的,你瞅我不順,我瞅你也不順,鬥雞似的你看我、我看你。里長們嗓子都喊啞了,黃忠、杜買腿也快跑斷了,足足用了小半個時辰,隊伍還沒排好。
荀貞看得直蹙眉。
就在這個時候,有七八人騎着馬從南邊過來。騎馬和走路聲勢不一樣。七八個人騎馬,聲勢比幾十個人走路還大,並且等行到近前,衆人看得清楚,那幾個騎士皆持弓挾箭,佩戴直刀,殿後的一個並在馬鞍前橫放了一柄長戟。
場上慢慢靜了下來。
騎士們催馬向前,昂首挺胸地從亂哄哄的里民們身前經過,來到荀貞前頭。領頭的呼喝一聲,諸人齊齊下馬。領頭之人,荀貞認得。那日他與秦幹、劉儒去許仲家時,許家聚集了好多當地輕俠,這領頭之人正是那日最後在許家院外的“抽刀”之人。
這人大聲說道:“在下江禽,拜見荀君。”帶頭跪拜。跟着他來的那幾個人隨之拜倒在地,參差不齊地說道:“在下某某,拜見荀君。”
“江禽”接着說道:“禽等聞荀君召人備寇,不自量力,特來投效,祈望荀君不要嫌棄禽等無能,將俺們收容。”
來的這七八人都是熟人,大多見過兩次了,一次是在許家,一次便是在亭舍被圍時。——拿着長戟的那個和跪在他邊兒上的兩人,則是第三次見面。前天陪着許季送衣物、吃食來亭舍的就是他們倆。他兩人還真是說到做到,前天說會來參與“備寇”,今天就帶人來了。
荀貞回禮笑道:“又不是頭次見面,何必拘束禮節?諸位皆壯士也,你們能來,我十分感謝。今年‘備寇’又多三分把握!……,諸君,快快請起。”
蘇則、蘇正兄弟以及本亭的許仲朋黨,等他們見禮畢,迎接上來。蘇則笑道:“阿禽、阿甲、阿丙,早知你們要來,俺們兄弟便不來了!”
“爲何?”
“誰不知你江禽手搏第一,誰又不知你阿甲、阿丙昆仲‘大戟強弩不可當’?”
前後加到一塊兒,前來參加“備寇”的許仲朋黨計有十三四人,此時圍聚在荀貞的身邊,聽蘇則說完都是哈哈大笑。有強橫者乜視周遭,一副驕傲自滿,瞧不起諸里民的模樣。
史巨先也湊了過來。他見荀貞茫然,知道他沒聽懂,當下笑着解釋道:“江君精擅手搏,鄉人稱之‘手搏第一’。高家兄弟一個擅用大戟,一個專精強弩,鄉人稱之‘大戟強弩不可當’。”
“手搏”,即徒手搏擊。高家兄弟就是前天給許母送東西的那兩個人,也即拿長戟之人和剛纔跪在他身邊的那人,一個叫高甲,一個叫高丙。
荀貞恍然大悟,所謂“手搏第一”、“大戟強弩不可當”云云,顯即江禽和高家兄弟的綽號了。他讚歎地說道:“我觀諸君器宇軒昂,已知皆我潁陰虎賁也。卻不知江君、高君昆仲更有此美稱。有諸位前來,料彼寇賊今年定然不敢犯我邊界了!”
人都愛聽好話,聞他誇讚,諸人更是意氣風發。江禽瞧了眼亂糟糟的諸里民,問道:“這是?”
“噢,這些都是我們亭中各里選出來參加今年‘備寇’的人手。今天是頭一天,我想把他們先按本里的籍貫排好隊伍,編定屯、隊,以方便日後的演練。”
江禽請纓,說道:“既如此,請荀君旁觀,禽來代勞!”
荀貞招人“備寇”的本意就是爲了打造自家班底,見江禽自告奮勇,當然不會拒絕,正好趁機機會看看他的才幹如何,說道:“那就有勞江君了。”
江禽轉過身,先不理會諸裡的里民,而是指揮隨他同來的幾人在路對面劃出了六個區域,每個區域前留下一人,隨後來到諸里民的前頭。他常來繁陽亭,認得諸裡的里長,一個接一個地叫出他們的名字,說道:“勞煩帶貴里人站去某某處。”
被他點到名的“某某”,即他先前留在各片區域前的人,聞聲俱皆應道:“這裡!”
他們一行八人,騎馬持兵,捲土奔來,本已先聲奪人,兼之又都是本地有名的輕俠,繁陽亭的里民都認得他們,不敢違拗,聚在一塊兒說話的不說話了,彼此怒目相對的不相對了,皆按照他的吩咐,老老實實地跟着本里的里長去各片區域站定。
荀貞心道:“我示好彼輩,本是圖其勇力,倒是沒料到他們比各里的里長說話還要管用。”
里長雖然帶着官身,但里民們與之同居一里、日日相見,見得多了,自然就敬畏不足。況且,各里的里長都是本里人,與大部分的里民們又或有親戚、或爲族人,有道是:“熟不拘禮”,何況親戚、族人?里民們有時候不太把他們的話當回事兒也是有的。而江禽等人不同,一則是外亭人,二則“威名遠著”,里民們難免會有懼怕。一旦懼怕,當然就聽話了。
用了沒多大功夫,各里的里民都站到了指定位置,不復方纔亂哄哄的局面,整齊了許多。
江禽歸來複命:“荀君,各里皆已站好。接下來怎麼辦?請吩咐。”
當日在許家時,面對秦幹、劉儒等人的到來,江禽的表現最憤怒,甚至拔了刀,荀貞一直以爲他是個莽撞的武夫,此時見他三言兩語便將諸里長、杜買、黃忠等人半晌沒做好的事兒做好了,不覺對他刮目相看,心道:“小覷他了。”
他是從前世穿越來的,作爲一個穿越者,作爲一個“客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養成了“彬彬行禮”的習慣,對着當時人、當地的土著,他總是保持着一種“客氣”,而這種行爲,落在別人的眼中就是溫文有禮,比如高陽裡的里長,就誇獎他是荀氏諸子弟中最有禮貌的人。
但事實上呢?
他會尊重長者,他也不會瞧不起操持賤役的人,但他的禮貌,對大部分人來說只是一種態度,一種身爲“客人”的自覺而已。他對亭中諸人、對裡中諸人、包括對縣裡的人、以及剛纔對江禽、高甲、高丙等人都是如此。不過這會兒,他卻帶了點誠意,笑對江禽說道:“江君只有手搏第一的雅號麼?”
“荀君何意?”
“我看應該再給你加上一句‘良輔英才’纔對!”
江禽這才知道是在誇他,謙虛說道:“荀君謬讚,愧不敢當。只不過辦了一點小事,哪裡當得起‘良輔英才’?……,請問荀君,底下如何安排?”
“我打算按軍中編制,將里民編成一屯,分爲各隊。”江禽隱然是許仲朋黨的頭腦,爲表示對他們的尊重,荀貞問他了一句,“你看如何?”
“全聽荀君吩咐。”
荀貞叫了黃忠、杜買、陳褒、繁家兄弟,由他們簇擁着,來到對面的里民前邊。江禽沒有跟着過去,招呼方纔分派出去的六個人回來,站在在舍門口觀看。
荀貞將諸裡的里長請過來,和他們商議,先把自家的打算說出,說道:“既然要‘備寇’操練,那便不能沒有編制。我準備按照去年鄭君的做法,把所有的人按照籍貫分成隊、伍,再從中挑選首領。諸君以爲如何?”
正確的編制應該是按照兵種編制,雖說里民沒有騎馬的,都是徒步,也即步卒,但步卒也分好幾種類別,有弓弩兵、重裝步兵、輕裝步兵,理應按此分別歸類、編爲隊伍,但在目前的這種情況下,按此編制,顯然是不可能的。因爲這畢竟不是正規的軍隊,而且操練完後,這些里民也不可能住在一塊兒,還是要各歸本里的。所以,“備寇”的編制關鍵不在兵種,而在籍貫。
諸裡的里長都說道:“正該如此,我等沒有意見。”
去年只有五十餘人,編成了一個隊。今年近百人,可以編成兩個隊。
……
本朝的軍制是“部曲制”。
最高爲“軍”,不常設,只在戰時設置。其次爲“部”,下轄五“曲”。再次爲“曲”,下轄兩“屯”。再次爲“屯”,下轄兩“隊”。再次爲“隊”,下轄五“什”。再次爲“什”,下轄兩“伍”。最小爲“伍”,以伍長爲長,每伍五個人。
……
各里人數不一,有如北平裡這樣三十個人,是整數的;也有如敬老裡這樣十幾個人,不是整數的。按照各里的遠近,荀貞分別將之編在一起,都湊成了整數。
較之各里,安定裡裡民的兵器最好,衣着打扮最好,精神面貌也最好。
荀貞先一一詢問他們的名字、年齡。黃忠跟在他的身後,他每問一人,黃忠就記下一人,很快問過來一遍。荀貞注意到,其中姓史的最多,足有十人之多。此外又有單、卓二姓。姓單的最少,只有兩三人。很明顯,安定裡中史姓是最大的宗族,單姓人丁最爲微薄。
姓史的都是史巨先的族人,他提議:“同族之間,比較熟悉。爲便於訓練,荀君何不按姓分什?”
荀貞不想按姓分隊。“同族相熟”一點兒沒錯,但也正因爲相熟,如果將他們分成一“什”,被他們抱成了團兒,反而不容易操練。不過,他自有打算,對日後的操練早有了全盤的計劃,不在乎眼下暫時的“分什”,所以沒有駁史巨先的面子,順着他的話說道:“史君所言甚是。便按此安排。”
將姓史的抽出來,組成一什。餘下多出的組成第二什,不夠的兵額由相鄰之裡出人湊足。
因爲這兩“什”大多來自安定裡,故此名之爲“安定左什”、“安定右什”。
“右什”皆爲史姓,“什長”自然便選了史巨先。“左什”裡邊卓姓最多,佔了一半,“什長”由他們自行推選,不出荀貞所料,推舉了一個姓卓的。
一“什”兩“伍”,伍長亦由他們自己推舉。
兩“什”編好,荀貞指揮他們橫向排成了兩隊。前秦以左爲尊,本朝以右爲尊,推舉出來的兩個“什長”,分別站在隊伍的最右邊。“伍長”們則站在本伍的最右邊。
隊列不是按高低個頭,而是按爵位高低。
爵高者排到右邊,爵低者排到左邊。大致來說,爵高者通常年紀也大,因爲朝廷每次賞賜爵位基本都是面對整個帝國的百姓,年紀大的,受到的賞賜次數多,爵位自然也就高了。由此,安定裡的兩個“什”隊,就出現了一種有趣的現象:越往左邊,年紀越小。隊右最頭的四十來歲,隊左最尾的只有二十上下,乃至十五六歲。
等隊列排好,荀貞站在前邊正中,大眼看去,高低不平、肥瘦不一,且歪歪扭扭,鬆鬆垮垮。有抱膀子的,有手揣到袖中的,有聳肩的,有駝背的,有左顧右盼的,有勾頭撓腮的。這讓見慣了後世軍隊整齊隊列的他很不適應。不適應也沒辦法,他自我安慰地想道:“初次召集,能做到這個程度已經不錯了。不管怎麼說,至少人都來齊了。至於隊列種種,且待日後再說。”
他亂世自保的班底很可能就是眼前這些人的一部分,故而不願給諸人留下“嚴苛刻薄”的第一印象,裝出滿意的樣子,笑着對安定裡的里長說道:“貴裡諸民皆朝氣蓬勃,龍馬精神啊!”
“龍馬精神?”
安定裡的里長將這個詞兒品味再三,越品味越喜歡,對里民說道,“聽到了麼?荀君誇咱們龍馬精神!咱們安定裡就是要龍馬精神!龍馬精神安定裡!”時人好起綽號,他喜歡這個詞兒,立刻就將之安在了本里的頭上。
他說話,他的侄子不能不捧場,史巨先大聲應道:“多謝荀君誇獎,龍馬精神安定裡!”
里民們受到了感染和影響,也都紛紛高呼:“龍馬精神安定裡!”雖然語調不齊,甚是紛亂,但至少音調夠高,聲音夠大,倒是給他們這新編成的兩“什”添加了一分“蓬勃朝氣”。
此實爲意外之喜,荀貞與黃忠、杜買、陳褒等亭舍諸人皆笑了起來。
……
按編成安定裡的辦法,依次給諸裡編好。
……
從諸里人陸續來到開始,荀貞就一直在觀察他們。
要比兵器、着裝,安定裡最好,不愧是本亭最富裕的。
而要比驕橫之氣,北平裡第一。他們來的人最多,三十個人,可能是仗着人衆,也可能是往常在裡中跋扈慣了,方纔與春裡的小摩擦,就是他們引的頭。好在有他們的里長蘇匯以及大、小蘇兄弟彈壓,才只是止步在眼神較量,沒有攘臂動手。
而若講對荀貞的敬畏,南平裡的里民最爲敬畏。這大概與荀貞扣押了他們裡的無賴武貴有關。在江禽、高甲、高丙等人來到時,他們微微起了一陣騷動,不過很快就安靜了下去。被許仲殺的王屠是他們里人,所以面對許仲的朋黨時,他們難免情緒複雜。
繁裡、春裡沒啥特別的地方。
若強要給他們找一個,那就是繁裡的人年紀都比較大,普遍三旬往上。
而相比別的裡,春裡的人比較團結。在別裡的里民四下亂竄、找親戚、熟人說話時,唯有他們聚在一塊兒,沒有亂動。這應該是因爲他們裡的人最少,只有三五個,所以較爲凝聚。
而最爲和善、人緣最好的是敬老裡,給他們打招呼的人最多。荀貞聽了一下,那些打招呼的人大多都是家中曾有人得過病,後來吃了敬老裡的符水,因此痊癒。
荀貞忍不住爲此暗暗擔憂,明面上的太平道信徒大多在敬老裡,但潛在的太平道同情者呢?
當然,不能說所有的太平道信徒都會參加黃巾起事。荀貞記得,好像就有個太平道信徒在黃巾起事即將爆發前,向朝廷告密,並且這人在太平道中的地位似乎還挺高。但是,相比不信太平道的人,在他的轄區內,太平道的信徒每多一個,或者太平道的潛在支持者每多一個,在即將來到的亂世中,他遇到的危險就會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