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黃縣內,李瓊前宅。
方過三更,堂上飲酒正酣。
兩漢的酒度數遠不如後世,善飲者往往能飲酒一石,飲酒既多,加上社會上普遍存在“今日不作業樂,當待何日”的及時行樂情緒,故此每當宴飲,尤其是貴族豪富之家常通宵達旦。
於毒、李瓊雖然都是出身寒微,但而今一個是一軍之主,一個是軍中大將,宴飲的規格自然很高,從入夜起飲,飲到現在,正是方入佳境。
李瓊伏拜地上,高舉着酒樽,膝行至於毒席前,口中說着祝福的美辭,殷勤獻酒。
看着他這副恭順的模樣,於毒覺得有點對不住他,起身接過酒樽,好言好語地撫慰了幾句,坐回席上,端酒入脣,不覺想起了自家的小妻,發起愁來,一邊飲酒,一邊尋思想道:“唉,這次因爲聽信‘讒言’,興師動衆地來案驗李瓊通敵之事,險些冤枉了他,李瓊是個明白事理的,大約應不會因此與我生隙,可是他的姐姐我卻該怎麼安撫纔是呢?”
李瓊的姐姐,也即於毒的小妻,去年底剛給於毒生了大胖小子,雖說於毒已有一個嫡長子了,可兒子誰會嫌多呢?可把他給樂壞了。現如今這個小兒子纔剛幾個月,於毒小妻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過來,他就氣勢洶洶地來找李瓊的麻煩,李瓊若真有通敵事倒也罷了,問題是李瓊沒有通敵,這一切都是因爲他聽信“讒言”而致,如不給他小妻一個交代,確實說不過去。
於毒斜眼瞧向坐在堂下側席的一人,這人便是“屢進讒言、蠱惑他來案驗李瓊通敵事”的那個謀士了。於毒暗罵道:“全因此豎子之錯,累我受過!”
儘管惱怒,他卻倒也沒有因此而生殺意,畢竟他雖是草莽出身,卻也知道謀士對一支部隊的重要性,並且這個謀士不是說了麼?如果李瓊通敵是假,那麼荀貞患病必然就爲真,可以趁此機會攻取鄴縣。相比小妻的哀怨,鄴縣顯然更爲重要。
“罷了!荀賊先擊黃巾,又擊王當諸輩,繳獲必豐,待取下鄴縣,從他的府庫裡挑些珍寶羅衣賞給李瓊的姐姐,用這些東西來安撫她就是了。”
“屢進讒言”的這個謀士感覺到了於毒的斜視,也感覺到了參與宴飲的那些李瓊的心腹部屬們時不時投過來的敵視目光,坐立不安,訕笑着舉杯站起,對於毒、李瓊說道:“自將軍把坐鎮內黃的重任委於李君,將軍與李君已數月未見了,今夜良宵,難得親戚相聚,共飲席上,其樂融融,不可無歌。小人不才,願獻歌一曲,以爲將軍、李君和諸君助興佐酒。”
於毒說道:“好,唱一曲。”
這個謀士出到席外,端着酒杯站到堂上,扭臉望向堂外的夜色,醞釀了會兒情緒,示意堂下的伎女停下歌舞,清了清嗓子,把酒杯高高舉起,乃歌曰:“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
他唱的這是《詩經·小雅》裡的一篇,名叫《庭燎》,講的是君王勤政,諸侯早朝的事情。他把此詩用在此處,卻是爲了拍於毒的馬屁,只可惜於毒不識文字,他這番馬屁卻是俏媚眼拋給了瞎子看。
不過,於毒雖不知他是在唱些什麼,但因此詩長短雜合,抑揚頓挫,這個謀士又聲音清朗,頗擅音律,聽起來卻甚是好聽,半眯起眼,晃着腦袋,用手打着節拍,亦是聽得津津有味。
席上諸人見於毒聽得陶醉,漸漸安靜了下來,都把目光轉向這個謀士,聽他繼續往下唱。
得了於毒無聲的鼓勵,這個謀士抖擻精神、振作勁頭,不再呆立着僅僅清唱,改爲載歌載舞,舉杯旋舞之同時接着往下唱道:“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
“晣晣”,明亮之意也。“庭燎晣晣”,是說庭院裡火炬一片通明。
他剛唱到這句,席末驀然起了一陣騷亂,有人驚叫道:“縣裡起火了麼?往外看,紅光燎天!”
這個謀士正唱得起勁,雖然聞聲轉頭向外看去,嘴上的歌卻沒聽下來,依着慣性繼續唱道:“君子至止,鸞聲噦噦……。”
鸞聲即鑾鈴之聲,“噦噦”是鈴聲的象聲詞。“君子至止”說的是參與早朝的諸侯陸續來到。
“噦噦”二字方落,猛然一聲巨響,宅門被人撞開,兩個持矛、挺刀的甲士衝入院中。當先一人用的是矛,不等門後的幾個持戟守衛反應過來,挺矛疾刺,挑起一人,拋到一邊,隨即矛轉橫掃,把餘下幾人大多打倒,只有一個守衛身手較爲敏捷,避開了過去。
這個守衛忙雙臂用力,想要揮戟反擊,卻尚未把鐵戟挺起,胸腹上便中了一刀,這刀卻是來自那個第二個衝入院中的甲士。
這第二個衝入院中的甲士一刀刺死了這個守衛,足不停步,箭步向上,徑奔堂上來。
於毒、李瓊等所在的是宅中正堂,正對着宅門,相距約百餘步。
事起倉促,堂上諸人泰半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於毒瞪大了眼,頭一個想到的是“李瓊果然通敵”!以爲這兩個甲士是李瓊的刺客。他手中一鬆,酒樽“啪”的一聲掉到案上。
李瓊反應不慢,他雖然沒搞清楚這兩個甲士是誰派來的,但明白這必是衝於毒和他來的,大呼一聲,從席上跳起,反手抽劍出鞘,叫道:“護衛將軍!”
在他的提醒下,席上有幾人回過神來,或取劍在手,或操起案几,欲向前阻攔。
堂外院中不止門後那幾個持戟護衛,迴廊上、院牆下俱有衛士,此時紛紛向那兩個甲士擁去。
殺入院中的那第二個甲士奔行如飛,眼看就要衝到堂外,七八個原本戍衛在迴廊上的衛士簇擁至前,攔住了他的前路。這個甲士嗔目大喝:“燕人張飛在此!受死者來!”
喝聲宛如霹靂,震動屋瓦。
這一聲大喝未落,緊接着又一聲大喝起。
只聽得第一個衝入院中、現今落在張飛後邊的那個持矛甲士大呼道:“河東關羽在此,受死者來!”
喝聲未落,四五十個甲士在一個少年軍校的帶領下從門外蜂擁而入,各持刀兵,如狼似虎。
這個少年軍校邊帶着這數十甲士向前奔殺,支援關羽、張飛,邊大呼叫道:“常山趙雲奉檄誅賊!郡將令:只誅首惡,降者免死!”
郡將,即郡守。
卻是張飛、關羽、趙雲三人殺到。
此三人俱是猛將,有他三人帶頭,勢不可擋、所向披靡,試圖攔截他們的衛士盡被斬殺當場,於毒見勢不妙,手腳並用地從席上趴起,奔向大堂的側門,倉皇逃出,奔去後院。
卻還沒入後院的門,遠遠就看到後院裡火光沖天,聽到殺聲四起,聞得喊殺聲中有好些人齊聲叫道:“賊豎子!豈不聞‘坐鐵室’之名?降者不殺!”
“坐鐵室”是劉鄧的外號,劉鄧乃荀貞帳下有數的猛士之一,於毒久聞其名了。
於毒不免叫聲“苦哉”,卻沒想到,這些刺客竟然是荀貞派來的!前院的刺客是直接撞開大門殺進來的,至於後院的刺客,不用問,定是翻牆進去的。
這會兒生死懸於一線,他也沒功夫去想“荀貞不是生了重病,卻怎麼會派刺客來”?
他轉顧左右,見只有十來個衛士跟從着他,他不知道後院裡殺進去了多少荀貞的刺客,不敢再去後院,掉頭打算回去前院,好歹前院還有李瓊等人,沒準兒能殺出一條血路,即便殺不出血路,只要能堅持一陣,等得縣內營中的援兵趕到便可脫離危險了。
便在此時,他聽見後院裡又數十人高聲大叫:“抓住於毒了!抓住於毒了!”
於毒不知道這數十人是在李驤、陳午的指揮下喝叫造謠的,可卻不耽誤他聞之氣苦。
他恨恨地罵道:“荀賊狡詐,他帳下的賊豎子也這般狡詐!”
別說於毒是帶過兵、打過仗的,便是他沒有帶過兵、打過仗,也知道這幾聲大叫是爲了瓦解宅中衛士的鬥志。
他有心澄清,可身邊的人太少,而此時前院也好、後宅也罷,俱皆殺聲大作,也不知有多少人殺了進來,連帶着,宅外的縣城遠近也傳來了不間斷地喊殺、鼓譟之聲,不知是誰從哪兒搞來了一些鼓角,殺聲、鼓譟聲中並夾雜着鼓角之聲,把內黃的夜空擾得一團亂糟糟,在這麼個情況下,恐怕他和他身邊的這十來個衛士就算喊破嗓子也沒人會聽到。
“罷了,罷了,先去前院,守住大堂,待援兵來救吧!”
於毒打算得不錯,可等他順着先前逃跑的路線,穿過幾道迴廊,返回到堂側門時,卻發現堂中已經沒有幾個活人了。
堂中案几狼藉,血污滿地,地上橫七豎八地倒臥了十幾人,泰半已然身死,餘下的也皆負重創。他大吃一驚,實未料到,那幾個自名關羽、張飛、趙雲的甲士竟有如此的武勇,不過數刻鐘就全殲了前院的衛士,並把堂上諸人殺了個屍橫遍地。
他立在門後,手足冰涼,轉身又想往後院逃去,卻爲時已晚,已被一個正給堂上未死之人補刀的甲士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