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入十一月,天轉寒涼。
荀貞來長沙時,爲了方便行路,沒帶太多的行李,並無寒衣,不等孫堅說,吳氏就命人早早地備下了冬衣,送給荀貞等人。
孫策日日跟着荀貞讀學經書、兵法,孫堅年紀雖小,但正因是小孩子,難免好奇心強,有時也帶着弟弟孫翊跟在孫策屁股後頭,跪坐席上,一副大人模樣、似模似樣地聽荀貞講書。
十一月初,孫堅的弟弟孫靜從家鄉富春來了一趟長沙。
孫堅兄弟三人,長兄名孫羌,早亡,孫堅行二,孫靜最小,是孫堅的同產幼弟。孫家在富春是個不小的家族,宗族數百人,孫堅在外爲官,孫靜便如荀緄一樣,在家掌立門戶。
荀貞前世時不知孫靜之名,穿越後,與孫堅結識,這才知道孫堅在家鄉還有一個幼弟。
孫靜來長沙是因爲快到年底了,他作爲孫氏現在富春的家長,正旦時顯然是不能來長沙的,所以提前來趟長沙,見一見孫堅和孫策兄弟。孫家本就富足,孫堅常年爲官,多次征戰沙場,或從討黃巾、邊章,或擊定長沙諸郡縣之賊,就如荀貞,自然也是收穫甚豐,其中不少都送回了家中,也就使得孫家更加富豪了,因此,孫靜此次來,大車小車的着實帶了不少禮物。
禮物中有珍奇寶物,也有日常吃用。
孫堅分了一半給荀貞,荀貞亦不推辭,轉交給江禽,命他分給義從們。
這些義從不辭辛苦,跟着荀貞遠至江東,在這裡語言不通、水土不服,剛到的時候,不少人因此而病倒,可卻依舊都忠心耿耿,無一人逃去。
荀貞不能在別的方面滿足他們,至少在飲食、吃用和恩義上儘量地滿足他們。
孫靜在長沙沒多待,只待了四五天就走了。
他走後的次日,桓階忽至後宅,請荀貞到府中前院去。
孫堅是從沒找荀貞去前院的,荀貞平時無事也等閒不去前院,這時桓階忽傳孫堅的話,請他去前頭,荀貞不覺奇怪,邊和桓階一起往前頭去,邊問道:“文臺何故呼我過去?”
桓階笑了起來。
他這一笑無緣無故,荀貞越覺古怪,便又說道:“可是有什麼事?”
桓階笑答道:“君之名動天下,今階知矣!”
“此話何講?”
“君還記得前些日,有幾個長沙士人謁見府君麼?”
“你說的可是剛好你來給文臺送京都消息的那天麼?”
“正是。”
“我記得。怎麼了?”
“君又可記得那幾個士人祈請府君辦的幾事中,有一件是懇請府君出面爲之催討貸錢麼?”
“記得。”
荀貞怎會不記得?他對那個士人十分鄙夷,要換了他爲是長沙太守,說不定就會找個由頭把這個士人給收拾了。
桓階笑道:“府君把此事交給了我去辦,我一直不得閒,沒能去辦。今天,那個士人又來拜謁府君了,府君把我召了去,我本以爲他是來催府君的,卻不意他二話沒說,卻竟取出債券,當堂付之火盆,將之悉數焚之一炬了。”
桓階不是“不得閒”,而是他也不以這個士人的作爲爲然,所以一直不肯去辦這件事,卻沒想到,這個士人今天又來,不是爲催孫堅,而是爲燒債券。
荀貞聞之,頗是驚訝,笑道:“此必是文臺以仁義治郡,故此人受到感化。”
桓階搖了搖頭,說道:“府君固是以仁義治郡,可這人焚燒債券卻非是因府君之故。”
荀貞聯想到他剛纔說的“君之名動天下,今階知矣”,心道:“不是因爲文臺,難道是因爲我?……若說是因爲我,我到長沙後深居簡出,未嘗與外人見面,這人又怎會知我?”忽然想起那天那幾個士人走時,有一個多次注目於自己,心中一動,想道,“莫不是當時被那人認了出來?”
一面之緣就被人認出,雖說機會不大,卻也不是不可能,特別是對那些平時關心時事的人來說。要知道,荀貞的相貌現在可是懸遍了州郡縣鄉,只要是見過他相貌的,記性再好點,那麼當面把他認出亦不奇怪,——早前羅縣的那個亭長不就是一眼就認出了荀貞麼?
“不是因府君之故,又是因何故?”
“卻是因君之故啊!”
荀貞笑道:“怎會是因我之故?”
“那天的幾個士人中,有一人認出了君,不過他當時不敢確認,回去後,他專門找來了一份朝廷通捕君的文書,比較文書上的畫像,越看越覺得像君,可又仍然不肯確定,於是他又暗暗打聽,探聽出府君與君實爲故交,又探聽出上月郡府來了一個貴客,說是府君昔年在汝南的故人,如是一來,他便確定了那天所見之人必是畫像之人了,因之斷定了君是何人!”
桓階頓了頓,看了看荀貞的面色,復又說道:“不過,君無須擔憂,這人雖認出了君,但卻是絕不會向外泄露的,……他今天也和那個燒債券的人一起來了。”
“他認出了我,和燒債券有何關係?”
“他斷定了君是何人之後,因不知那天和他同去郡府的幾人中有沒有別的人也認出了君,所以便把他們全都請到了家中,本意是想先試探一番,如無人認出君便就罷了,如有人認出就
叮囑他們不要對外亂說,不料在試探的過程中卻被人看出了玄虛,被詐出了實情。
“一聽得君在長沙,他們就都想來拜見君,不過卻被認出君的這人給阻止了,說既然君潛匿行蹤,顯是不欲爲外人知,所以最好還是不要冒昧地煩擾君,只要他們幾個人心中有數,平時多注意一點長沙的動靜,爲君保障好外邊的安全就可以了。”
認出荀貞的這個人說假話的功力不高,要不然也不會在試探的過程中被人詐出實情,可他勸阻諸人來見荀貞的這幾句話說得卻是很好,頗有“做好事不求名”的“義士”之風。
荀貞點了點頭,說道:“此君何人,我當面見謝之。”
桓階笑道:“他就在前邊堂上,君很快就可見到他了。”
桓階作爲長沙地方上的士人,是頗以這個人的行爲爲榮的。他頓了頓,接着說道:“諸人聽了此人之言,皆以爲然,遂不再說來拜謁君,可那個要求郡府爲自己催討貸利的人卻獨爲之羞慚,對他們說:‘天下士人無不翹足延頸,以盼見荀潁陰,潁陰獨至我長沙,而方至長沙,尚未見我長沙人物,我卻就先讓他看到了我爲些許貸利而勞煩郡府,此誠可羞也!諸公可不見潁陰,我是一定要去請見潁陰的!我一定要當着潁陰的面燒掉債券,以挽長沙聲譽!’”
說到這裡,桓階又看了看荀貞的面色,笑道:“長沙雖爲偏遠南郡,士亦知義恥也。此公雖先有求郡府催討貸錢之舉,然一聞君名而便即悔改,亦可謂知恥即改了!荀君,尚請勿要以爲長沙鄙薄。”
聞荀貞之名便即悔改,荀貞自毀前程、甘冒奇險、捕滅鄴趙,功夫總算沒有白費。
荀貞笑了笑,說道:“‘知恥近乎勇’、‘力行近乎仁’,如此公者,知恥後勇,燒券力行,可謂勇、仁了,我又怎會以爲長沙鄙薄?況乎我與長沙士人雖大多沒有打過交道,可卻與君相識頗久了,我所識之人中,如數清直,無過君者,我又怎會以爲長沙鄙薄?”
事關長沙名譽,桓階見荀貞果無小看長沙士人之意,乃大歡喜。
這麼在乎荀貞對長沙士人的評價,也可見荀貞而今的聲譽已高到足夠的程度了。
到的前院堂上,堂中除了孫堅,另有二人。
荀貞看去,一人正是那天目注了他好幾次的那人,另一人則正是要求孫堅爲他討要貸錢的人。
一看到荀貞,這兩人忙起身相迎。
這兩人年歲都不小,足可爲荀貞的長輩了,可卻絲毫不以長輩自居,而竟是以平輩相待荀貞。
荀貞自不會失禮,仍以晚輩自居。
迎得荀貞入堂,諸人落座。荀貞看見堂角的火盆中果然一團團的烏黑,乃是被燒掉的債券。那個要求孫堅爲自己討要貸錢的士人滿面羞愧,又當着荀貞的面自責己非。
荀貞笑着寬慰他了幾句,又當面向那個認出了自己的士人表示了謝意。
堂上氣氛融洽,孫堅坐在主位,拈鬚喜笑。
長沙士人本多看不起他,這兩個士人前些天來時非但不感念他平定長沙賊亂的恩德,反倒對他“盛氣凌人”,乃至以族勢相迫,而今日來到郡府後卻“服服帖帖”,執禮甚恭。
他望望這兩人,又看看荀貞,美滋滋地心道:“若無貞之,這兩個老儒又怎會前倨後恭?哈哈,哈哈,痛快痛快!”
只是可惜,荀貞現是亡命之身,不能拋頭露面,要不然,孫堅在長沙士人眼中的形象必然會爲之一變,哪怕是州刺史王叡恐怕也不敢再輕視孫堅了,——孫堅不是士人又怎麼了?鼎鼎大名、天下傳頌的荀貞都相信他,誰也不投,獨來投他,誰還能以“出身寒微”來鄙夷孫堅?
孫堅又心道:“策兒得蒙貞之賜字,又拜入了貞之的門下,我今日所受之被士人輕視之辱,他來日必不會再受了!”
孫堅表面上對輕視他的那些士人沒有什麼怨詞,可他性本猛鷙,戰功赫赫,又怎會不在心中對此遺憾銜恨?只不過他自知出身低微,也的確覺得自己比不上那些士人的學問、風度和家聲,故此忍而不發罷了,還是那句話,他自己可以忍,卻不希望他的兒子們也像他這樣忍。
當晚,孫堅叫來吳景,又大罵了他一頓。
吳景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哪裡錯了,委屈詢問。
孫堅把今日那兩個士人“前倨後恭”的態度給吳景說了一遍,罵道:“我要是像你那樣,把貞之拒之門外,又豈有今天的痛快?而且事情如傳出去,我孫堅的名聲不知會壞成什麼樣!”
吳景諾諾。
“從今之後,你要像對我這樣對待貞之!不得有絲毫懈慢。”
“諾。”
“我讓你給貞之找小妻的事兒,你辦得怎麼樣了?這麼久了,怎麼連個消息也沒有?你是不是沒當回事兒?”
吳景大叫委屈,他又不是一個閒人,他在孫堅的義從軍中也是任有軍職的,平時既要上值,又得操練部曲,得閒時不多,他總不能成天正事兒不幹,專門去給荀貞物色小妻。
孫堅聽了他的辯解,說道:“從今日起,你不必去上值了,也不用去營中操練部曲,專心一志去給貞之物色小妻!……對了,還有給玄德物色良配。”
吳景這時也已經想明白他之前給孫堅的建議實在是個餿主意,此時半句不敢多說,唯唯應諾。
雖是應諾,但吳景是在軍中待慣的人,讓他突然不去軍中,改而滿郡地去給荀貞物色小妻、去給劉備物色良配,他其實也是有點不樂意的,這種事兒分明是婦人所爲之事,又怎是大丈夫當爲的?只是雖不樂意,卻也不敢對孫堅道出。
不過,沒過幾天,便有一人出來,給他解了煩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