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握刀的指尖倏地顫抖了一下, 他斂去眼底的一抹愧色，飛快地站起身來，朝承歡抱拳一禮, “娘娘保重……”
說完這一句, 他便提刀毫不猶豫地退了出去。
見他離去的背影消失在雨中, 內心頓時一陣翻江倒海般地狂涌……承歡退到門邊,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冷靜, 冷靜，此時只有冷靜下來纔可能清晰地分析出事情！
想到這裡，她深呼吸一口, 仔細的回想着剛剛發生的這一切……皇上才一踏出宮外就遭到逼宮？如若不是湊巧，那定是宮內出了奸細！可此事已是如此隱蔽了, 若確是奸細所爲, 那麼……
……不對！她好像想漏了什麼。
守城將軍反叛？如果沒有記錯, 如今守城大將魏光乃是崔延曾經一手提拔上來的，承歡見過此人, 印象中的他倒是一副忠君職守的模樣……二哥用人一向謹慎，說他突然反叛？如此想來承歡不免有些疑惑，還有就是……今夜對辰汐來說根本就不是最好的時機，大雨滂沱，護城河的水勢一定暴漲, 如此情況下渡江一旦遭受偷襲, 豈不是太危險了？而且, 辰汐今日已公然在安陵城下宣戰挑釁, 皇上當即下令增派守衛巡視查看, 以防辰汐異動……
窗外的嘈雜聲漸趨逼近，幾乎是同是, 一道閃電自黑幕裡炸開！一瞬間，映出屋內女子愈發蒼白的面色……再顧不得其它，承歡怔了一下，便快速朝宮門跑去……
雨越下越大，微涼，薄溼，溼滑的雨滴順着衣角緩緩而下，深秋冰冷的涼意，浸透肌膚，直襲四肢百骸。
宮門口已是一片殘骸狼藉，斷戟，被劈開兩半的屍首……雨水混含着血水，在地上鋪展開來一層層的殷紅，刺鼻的血腥味順着鼻腔涌入喉間，直讓人深深地想作嘔。
即使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但急趕來的承歡一幕之下還是被這種駭人的場面震撼住了！
雨大到幾竟要澆滅士兵手中的火把，竄動的火苗與雨相交時而發出的磁磁聲刺激着她的神經！眼光所到之處，兩隊裝束不同的人馬交織在一起，承歡眼睛微眯，一隊是拼死抵抗的御林侍衛，還有一隊竟然是……辰汐兵！
一時間更是氣勢駭人，所向披靡。
承歡驚訝地睜大了眼，以前在戍邊地待了那麼久，對於眼前的攻擊，她再是熟悉不過的了！
先前由於獨孤最擅步兵，而辰汐散騎卻是最厲害的，更有不敗之騎之稱。那時在戍邊的時候，面對辰汐散騎的四處劫掠，林叔叔手中的衆兵也是連連吃虧。後來還是仙城想辦法訓練了這麼一批特殊的“騎兵”，才勉強扭轉了這種處處受制的局面！其實原本訓練的那一隊騎兵，隨意其中的一個並沒有特別出色的地方，只是在於他們隊形變幻莫測，更加配合默契，可以根據敵方的攻擊而改變作戰策略。比如先前的箭簇形是用於直攻敵人心臟，而現在的方形卻是步步緊逼，直打的敵人絲毫無還手之力！
想當初爲了能讓他們有更好的默契，仙城甚至還特意編織了一道進攻曲，以便在戰場上更好的指揮……
前塵往事如破碎的青瓷，不期然地一一從腦海中滑過……倏然間轉醒，卻沒想到今日……已經成爲了陌路人。想到這裡，她倏地咬緊了嘴脣……已經被捏到發白的指節更是止不住地顫抖了起來，只想，再見面時已不得不是……敵人！
驟然擡眼望去，眼前的御林軍果然已被逼得潰不成軍，而且眼前的“騎兵”顯然已不再是當年那些騎術普通的獨孤軍了！眼前的騎軍個個身姿矯健，孔武有力，況且看他們的隊形、進攻，一眼便知是經過長期訓練而成的！
如果再這樣下去的話，只恐……
她剛上前踏了一步，腦間突然又似想到了什麼，一個側身，眼中已飛快地掠過一抹神采！……這類“騎兵”顯然正如眼前所看到的這般攻擊靈敏，戰無不克，但它卻是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便是……指揮！
就如她想到的那樣，“騎兵”一旦形成，它的每一個隊形，或進或退，完全是根據領軍特殊的指揮而做出的！也就是說，一旦指揮出了什麼狀況，那整個隊形也會立馬因沒有指令而處處受制！
想到這裡，承歡半眯起眼睛開始四下張望……曾經的隊伍是由仙城一手指揮的，那時的她是萬分放心！但眼前的……她嘴角一勾，如若是趙嵩的話，事情恐怕也就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糟糕了！
大雨滂沱，迷亂了她微眯的視線，眼光流轉了一圈，最終，定格在一個身披鎧甲的大將身上……
寶良駒，指揮若定，一定是他沒錯了！內心有一瞬間的狂喜，雖然此人是背對着她……
承歡飛快地取過了弓箭，便轉身朝着離此地最近的閣樓上跑去，不過……不知爲何，在轉身的一瞬間她又忍不住回頭看了那個背影一眼……只覺得，有種似曾相識的親切……
月光幽幽，不知何時竟衝破了浮雲層層映射了下來。雨絲愈發顯得清幽，深秋月涼如水，夾雜着冷風，直吹的人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張弓搭弦，一切都準備好後，承歡深吸了口氣，開始將箭頭緩緩地對準了仍混戰中的大將！雨絲如霧般地洋洋灑灑，籠罩了眼前的戰場，一切，均浸透在一片霧一般的朦朧中，雨，已經小了很多……她的眼前也開始迷濛起來，幾顆細小的水珠淺綴在長睫上，顫抖着不肯落下。
神色落定，而機會……卻只有一次！
她清楚地認識到，一旦此次不成，那麼等待她，等待整個獨孤的就只有……想到此，她的神色一瞬間變得冷漠，箭弦拉到極致，指骨泛白，在摩擦到的地方，甚至已經開始發出淺微的咔咔聲！
鋒利的箭簇在月光之下泛着幽幽的寒光，一時間竟透着恐怖的氣息！
就在她倏然放手的一瞬間，那位大將身下的戰馬似乎感到了這濃烈的殺氣，竟不安的嘶鳴了一聲！
承歡脣角輕輕一揚，恐怕已經……來不及了！
那位大將的背影在極快的怔了一下之後，竟朝着承歡的方向湛湛轉過了頭來……
泠泠的月光中，在看清他臉的一瞬間，承歡的面色霎時變得慘白……
箭簇劃過長空撲面而來，他已來不及閃躲，一個飛快地旋身，鋒利的箭尖還是直直地插入了肩窩處，但已不至於致命！
戰場上頓時一片混亂，馬蹄翻飛，而正在此時，不遠處似乎也傳來了隆隆的馬蹄聲……
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不知爲何，那位大將立即下了快速撤軍的命令……臨近閣樓下的戰場上，氣氛有一瞬間變得異常的靜謐。似乎並沒有任何猶豫地，那位大將縱身藉助馬鞍的蹬立，飛身而起，直朝承歡的方向！
獨孤的御林軍一愣之下這才惶然發現了閣樓之上當今的皇后娘娘！在看到她面色發白地手持一彎弓箭時，御林軍一個個除了面露驚訝瞭然之色，更多的已被這突如其來的鉅變所代替！一旦皇后被劫持了的話……
勁風簌簌，迎面而來承歡只覺得眼前一陣朦朧。看着已停立在自己面前的人，一時間她只是失神地盯着他肩上已沒入的箭鏃發呆！
血染溼了一大片，深秋的涼意……大將盯着她，突然眸光一閃，露出了一抹和煦的溫柔，絲毫沒有責怪她的意思，只是低低喚了聲，“承歡……”
聞言，承歡的身體猛然一顫，眼中有什麼東西瞬時便土崩瓦解了！她慌忙地丟掉了手中的弓箭，眼神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肩上的傷口，動了動嘴脣，竟還是一個字也沒能吐出來！直到，那位大將伸手想要拔出那枚已沒入骨肉的箭，承歡這才反應過來一把撲了上去，反手拽住了他的衣袖，“林叔叔，不要，不要拔！……這琅琊箭的箭頭是特有的倒鉤刺所制，隨意拔出的話一定會，會……”
她的臉色煞白，眸光緊盯着他的傷口，有些不知所措……而正在此時閣樓下卻已傳來了噠噠的馬蹄聲，隨着聲音的漸趨逼近，氣氛也愈加地緊張了起來！
承歡有些驚訝地調轉了視線，四周火把通透，目光所及，不知何時皇宮內外已經被趕到的獨孤援軍重重包圍，辰汐的那一隊騎兵甚至還沒來得及撤離，此時就已被圍困住！
“林叔叔，你怎麼會在這？”承歡的眼神幾不可見地黯然了幾分，聲音壓抑地極低。
此言一出，林觴身體驟然一震，目光卻透過她看向遠處……那裡面，有她所讀不懂的複雜。
雨已歇……剛剛趕到的獨孤信已命令弓箭手將閣樓的內外重重包圍。
承歡透過他的肩胛向下望去，在看到閣樓下此時正策馬而立，神色冰冷卻一瞬不瞬地朝這裡看過來的獨孤信時，她的心，霎時跳快了一拍……眸色一顫，從沒有如此，她會像現在這般想念過一個人。明明近在眼前，明明觸手可及，可，偏偏又離得如此遙遠……
她目光有些破碎地看向他，忽然發現，他們之間，似乎……總隔着什麼。
沒有皇上的命令，所有的弓箭手即使早已準備好了，此時，也只能靜觀其變。
承歡突然覺得喉嚨酸澀，明明是被兵臨城下，明明是一直以來處處受制……她望進他望過來的眼裡……
那裡面除了對她的凝視，竟然，再也找不到其它……突然想起了不久前她對他的漠然，對他的責備。那時的他，她清楚地記得他眼裡一次次望着自己時的落寞神傷……他的脣總是習慣性地微抿，卻在每次見着她時始終含着溫柔的笑意……突然間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夜，她問他，“江山美人，孰輕孰重？”
……月色……悄然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