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咬着下脣,目不轉睛的瞧着言汐,這幾個月的點滴瞬時浮上心頭,他的溫柔他的體貼,他給予的關愛與親暱,在她的腦中回放般閃過。忽然間有什麼溼潤了眼角,她別過頭,飛快的擦掉,朝着地上的人說:“快起來,地上不涼麼?”
言汐的玉捧在手中,道:“你還沒有接受我的玉。”
“我收下便是。”星空上前一步,將匣子接下,“好了,你快起來。”
言汐目光中含着喜色:“你答應了?”
星空不答反問,“不答應你還能答應誰?”
她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周圍頓時激起一陣更熱烈的掌聲,所有人齊齊歡呼雀躍。言汐站起來,腳步竟有些急促,微微一傾身,緊緊抱住了星空,他牽起她的手,也不顧旁邊的看官成羣結隊,徑自放在脣邊吻了吻,道:“我今日說的話,決不食言,你絕不會後悔。”
他口氣泰然如常,眉梢卻有掩飾不住的喜色,滿滿地,隨着夜風洋溢開來。
星空抿脣一笑,道:“便是後悔我也認了。”
兩人又相擁了一會,待言汐鬆開星空後,素來端正矜持的表情居然顯出幾分孩子氣,朝諸人朗聲道:“今晚你們吃過了陶夫子家的喜酒,也該喝喝我的!”
他一揮手,數位言家下人已經魚貫進入,手中皆託着菜餚與美酒。言汐朝各位賓客淺淺一鞠躬,已經完全將此處當作了自己的地盤:“感謝各位今晚給我們的祝福!今晚吃好喝好!不要客氣!不醉不歸!”
他一改往日的沉穩內斂,此番話很是豪爽不羈。諸人拍手叫好,圍着桌椅,重新投入了喜氣洋洋的酒宴中。
夜已深,連着吃了兩頓酒席,星空撐着了,她摸着發脹的胃,無奈地看着牀上癱着的言家公子。
一向千杯不醉的言汐公子,醉趴下了。
大抵是今晚的氣氛實在太好,主客相歡,加之言汐送來的酒菜太過美味,父老鄉親興致一高,便輪番向言汐敬酒。
大家說的都是喜慶話,有道:“恭喜言公子抱得美人歸。”
言汐甚是滿意,雙方幹了三杯。
又有人道:“恭喜言公子同姑娘夫妻恩愛,白頭偕老。”
言汐更是滿意,再幹。
還有人想的還要長遠,這親還沒成,便已經想到下一代:“祝二位早生貴子,百子千孫。”
百子千孫.....這也忒誇張了,即便是豬也不可能生出千百頭啊。星空剛要叫停,誰知言汐笑眯眯頷首:“仁兄說的極是,鄙人一定會努力。”
於是,繼續連幹三杯。
就這樣,人一個個地來敬酒,跟車輪戰似的沒完沒了。那架勢,儼然言汐纔是新郎官,而正在屋裡掀蓋頭的阿淳夫婦,被忘得一乾二淨,連鬧洞房都冷清了。
當然,變化最大的也當屬言汐,素日裡他喝酒的模樣,與其說是喝,不如稱之爲品,他習慣用端正的坐姿擎着精緻的杯盞,含着優雅從容的笑,於酒液的波光盪漾中,小口小口的抿,看起來是觥籌交錯,可往往喝了好一會,也不過三杯兩盞下肚,委實剋制的緊。而今日,他破天荒的整杯整杯大口飲盡,着實豪邁。
然而,這豪邁的結果就是,徹底趴下了。
星空嘆着氣,拿熱水給言汐擦臉,順帶問了問身後正在續水的書童:“你們主子今晚喝了多少啊?怎地醉到如此地步。”
小書童伸出四根手指。
“四斤!”星空暗暗咂舌。
“非也。”小書童搖頭,拿手比了很大一圈:“是四大壇。”
星空大呼:“我的媽!這廝是想醉死嗎?”
熱水騰騰,潮溼的熱氣似是一陣陣霧靄,暖烘烘地撲着人的臉。星空脫了言汐的鞋襪外袍後,拿着軟綿的毛巾,細細地給他擦手擦腳。
小書童已經離開了,房中只剩兩人。燈火下的言汐靠在枕頭上,闔着雙眼,身上有些酒氣,隨着平穩的呼吸散發出來,並沒有尋常人的醉薰之意,只餘淡淡的陳釀之香。他睡的很熟,很安靜,月光照過來,他一手放在胸前,一手抓着被子,竟有些孩子氣。
溫熱的毛巾一點點擦拭着額頭,鼻翼,臉頰,星空的動作慢了幾拍——這是她首次如此近距離而慢動作的觸碰他的臉龐,燈火昏黃,月色半掩,那清俊的面容上,整個五官清晰的落於她的眼簾,劍眉,烏睫,挺鼻,薄脣,一點一線延展開來,似置於精緻的紅木架上,僅供賞析的藍田糯種玉石,棱角分明而輪廓優美,無一不好,無一不精。
她忍不住用指尖在他臉頰上摩挲,想起他的一切,想起今夜裡那千萬只瑩瑩飛舞的螢火蟲,想起在彼此的未來,他會成爲她的夫君,她的良人,忽地覺得甜蜜,心中像釀下了一罈上好的清酒,甜甜地醉人。
她微微笑,俯下身去在他下巴上親了一親,準備回房。不料腰上驟然一緊,他的手臂已經圈住了她,在她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另一隻手臂已經攬過了她的肩,將她擁在他的懷裡。
她擡頭剛要出聲,卻發現他沒醒,或許是習慣性地將她摟住。
她的頭剛好抵在他的心窩,隔着軟和的布料,她聽到他的心跳,噗通噗通沉穩傳來,她倏然覺得踏實,索性靠着他賴一會。
他忽地動了動,睡熟的眉目間含着一抹笑,卻低低喚出了兩個字眼。
“——翎兒.....”
她的動作僵了一僵,這個翎兒,是什麼意思?
然而還未等她想明白,言汐的眸子倏然睜開,正對上她的視線。月輝透過窗櫺灑進來,映着他俊雅的臉,那雙白日裡春水般的眸子此時有些不同,瞳仁的深邃與眸光的雪亮同時顯現在這雙眼睛上,似被無邊的沉沉夜色浸染,又似被蒼穹上的一斗星光燃亮,漂亮極了。他定定注視着星空,意識上有未醒的迷茫,卻彎脣一笑,再次說道:“翎兒.....”
喚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表情極歡喜,眉梢在笑,脣角也在笑,看她的眼神像看着一捧稀世的珠寶,但他很快閉上了眼睛,沒再有動靜,睡的更沉了。
星空頗納悶,不懂他這夢囈的意思,卻也不忍心破壞他的睡眠,於是小心翼翼起身,帶好門,輕手輕腳走了出去。
門外月輝清幽,似給青竹小院染上了一層月白的朦朧色澤。然而那窄窄的院門坎上,卻坐着一個人,呆呆地,動也不動。
星空有些好奇,慢慢地走近他。然而他卻一心喝着酒,並未察覺星空的靠近。隔着微涼的風,他抱着酒壺,肩膀一抽一抽,聲音有些嗚咽:“紫衣.....紫衣.....”
他輕聲自語了兩聲,又灌下幾口酒,竟似極悲傷的模樣。星空納悶得緊,拍拍他的肩膀:“你怎麼了?”
小書童轉過臉來,不知是不是星空的錯覺,她竟看見有潮溼的淚痕在月色下一閃,他快速的抹抹臉,若無其事地道:“沒什麼,想起我喜歡的姑娘了。”
星空道:“你喜歡那麼多姑娘,那是哪一個?”
小書童沒回答,他擡頭瞅瞅天,良久後答所非問:“她不一樣的。她跟那些姑娘,從來都不一樣。”
安慰完言葵已是月上中天,星空爬上牀,挨着枕頭便睡去。
神遊周公國度,她再次回到了曾經的場景。
湖畔,大霧,白衣的男子走在朦朧的霧裡,身形清瘦,衣袂翩躚。她想瞧瞧他的模樣,拼命的追,可他不曾回頭。半晌,他停下腳步,仍是背對着她。他蕭疏的身影投在湖面,白色的衣衫倒映於水中,隨着水波微微搖曳,似是一捧雪落入漣漪之上。他伸出手,指着湖心,低聲問:“你忘了嗎?”
他的聲音隔着氤氳霧靄,飄飄渺渺傳入耳中不大真切,但那股憂傷的格調卻縈繞在茫茫霧氣中,似迴音一般:“你忘了嗎?忘了嗎.....”
那話迴響幾遍,悽悽如哀歌,竟讓她無端生出幾分悲涼。再一瞧,白衣男子已然不見。霧氣繚繞,她仍舊沒見到他的長相。
“忘了什麼?”她兀自問,卻想不明白,上前走了幾步,見方纔他手虛虛指向的湖面,盛開了一株並蒂蓮,一朵白,似是月光幻化,一朵緋,宛如落霞映染。
她怔怔瞧着那並蒂蓮,忽地覺得心中一滯,像是被什麼物什壓住了咽喉,喘不過氣似的沉重。
她捂着胸口,大口呼吸,不料咽喉驟然一堵,她忍不住咳出聲來,倏然便睜眼醒了過來。
她掀開身上薄毯,窗外的天際,下弦月如一記明亮的彎鉤,堪堪掛在樹梢之上。透過窗櫺的月輝,朦朧而幽涼,似是夢境裡的那場霧。
她在月光下翻來覆去,覺得今夜真是個奇怪的夜晚,言汐在夢裡呢喃着她聽不懂的話,言葵在月亮下灌着酒偷偷哭泣,而她再次莫名其妙做着古怪的夢,夢見一個永遠也看不清長相的白衣男子。
這到底代表什麼呢?她揉揉腦袋,好久後迷糊睡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