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夜裡睡的晚,今早便醒不來。窗外日上三竿,她仍卷着被子不起來。
其實她是有些意識的,只是不願睜開眼。房外忽地傳來輕輕地腳步,隨後有人推開門,進了房,朝着牀榻走來。
她猜也不用猜,便知來人是誰。
她閉着眼,沒有視線的捕捉,她看不清他的臉,然而她的耳朵卻記住了他的腳步,在這幾個月的光景裡,每次他走進房間,那腳步每一步都踏實地,沉穩地踩在木製的地板上,永遠都不急不緩,像合着某種從容的節拍,清晰地傳入耳膜,帶來一種奇妙難言的安定感。
哦,還有他的味道,淡淡的清荷之香,隨着清晨輕盈的風掠過鼻翼,讓人無端想起盛夏湖畔優雅的青荷。
她沒由來的心情便很好,昨夜裡那個夢帶來的惆悵與不解瞬時煙消雲散,她揉揉眼睛坐起身,道:“你醉酒好些了麼?”聲音含着將醒的沙啞。
“好些了,就是頭還有些暈。”言汐的表情帶着一絲餘醉的慵懶,扶着額,金色的晨曦中,他玉白的指尖抵在太陽穴上,乾淨整齊的指甲閃着溫潤的光澤。
“活該!誰讓你喝這麼多!”她的口氣雖惡狠狠地,卻麻溜地穿好衣衫外袍,風一陣衝下樓:“等着,我去給你做醒酒湯。”
傍晚時分,日暮西山,霞光瑰豔,星空坐在葡萄藤下逗着咕嚕。
二樓的書房的窗戶雖是合上的,但隱約聽見有人在爭論什麼,應是方纔來的言家下屬們。他們來的時候,一如既往的恭敬,卻一個個表情凝重,沒一會便同言汐進了書房,一直到現在還沒出來。
星空無心聽他們的談話,但有一個嗓門大的,稍不留神提高了聲音,便會飄一兩句出來。具體的星空聽不明白,隱約只聽到幾個字眼,什麼月城,什麼奚氏,什麼遼東,還有什麼晉康王。
多半是生意上的往來罷,她不懂這個,覺得有些無趣 ,看着天空發呆,忽地又想起了昨夜的夢。雪色衣衫的男子,白茫茫的霧,沒由來的沉重與悲哀,像冬日夜半佈下一場寒霜,緩緩滲入心底,冰涼涼的無孔不入,竟讓人壓抑的有些喘不過氣。
書房裡,幾人已經商榷完畢,言家下人離開後,言汐捧着茶盅,倚在窗邊。小書童在旁道:“少主,同燕北、遼東兩國的瓷器貿易一事乃攝政王親下旨意,事關重大,您還是儘快啓程的好。”
言汐沒答話。
小書童又出聲問:“那這些天,我們就把星姑娘留在這裡?”
言汐默了默,指腹在茶盞上划着圈圈,左半圈,右半圈,然而頷首。
小書童亦跟着沉默,片刻後又道:“少主,您不帶星姑娘去,是怕路途遙遠她的身子吃不消,還是.....”他話音頓了頓,壓低了聲音:“不願星姑娘見到那個人?”
言汐撫着茶杯的手一頓,良久後道:“在你眼裡,本少這麼點肚量也沒?”
小書童趕緊解釋道:“不,小的不是這個意思。”
言汐將目光投向窗外,翠綠的葡萄藤下,粉衣的女子的背影被落日拉的纖長,她仰頭看着天空,不曉得在想什麼。半晌,言汐回過頭,向着小書童淡淡地出聲:“今天你的話,太多了。”
他放下茶杯,轉身往外走。臨走時腳步倏然一頓,脣角微微含着笑,更多的卻是鄭重:“言葵,昨日她收了我的玉璧,對她的稱呼,你們該改口了。”
星空正扯着幾縷葡萄藤絲逗着咕嚕,光線倏然一暗,碧色的一角衣袍映入眼簾,她擡頭一瞧,卻是言汐。
言汐撫撫她的發,問:“在想什麼,沒精打采的。”
星空託着腮,老老實實回答:“沒想什麼,只是做了個奇怪的夢罷了。”
“哦?夢到了什麼?”
星空摸着腦袋:“夢見很大很大的霧,一個看不見相貌的男人,他不停的往前走。”
言汐挑挑眉,“男人?”
星空有些苦惱:“嗯,那男人穿着白色衣衫,指着一朵蓮花,問我忘了沒有.....我夢見他好幾次了,真奇怪,無緣無故的,爲什麼總夢見他呢?”
“白衣衫?”言汐的笑陡然斂住,他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瞧着星空,就在星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之時,他又和煦笑起來,優優雅雅整了整自己身上的長袍,道:“定是我老穿這顏色的衣裳,你瞧膩了,做夢都想着我換個顏色。”
他擡腳施施然欲離開:“我這就去換身衣裳,你喜歡什麼顏色?”
“算了算了。”星空攔住他,換了個話題:“你們剛纔在書房談什麼?怎麼這麼久纔出來。”
言汐挨着她坐下,道:“過兩天我有要事要出趟院門,你乖乖的在家裡,好不好?”
“去哪裡?”
言汐的目光落在遠處,好半天才道:“北燕月城。”
“去談生意麼?”
“嗯。”
“去多久?”
“大概二十天。”
“這麼久!”星空跳起來,前些日子分隔才□□天她便望眼欲穿,這次居然大半個月,怎麼熬得過去。她急急地拉着言汐的袖子:“你帶我一起去。”
言汐默了默,斜斜的夕暉投到他的臉上,他溫潤的眸子裡有她看不懂的情愫,他擺首,道:“你就留在家裡。”
星空一口回絕,“我不。我要跟你一起。”
言汐的神色依舊平和泰然,口吻卻一反常態的生硬:“不行。”他話落,起身就走,壓根不留商量的餘地。
“爲什麼不行!怎麼不行啊!”星空連問幾句,言汐卻始終不回頭。
“真是莫名其妙!”星空瞧着他的背影,甩甩袖子,也跟着氣呼呼走了。
自兩人不歡而散後,冷戰便開始了。一個把自己關在書房,一個在自己的臥房,誰也不肯低頭。
星空悶悶不樂的趴在窗前,晚飯都沒有吃。秋心看不下去,給她端了幾盤點心來,可往日的美味而今放在嘴裡如同嚼木,她吃了幾口,便又放下,在房中心煩意亂的翻箱倒櫃。不小心翻出幾樣言汐送的禮物,聯想起下午的爭吵,她焦躁的把東西一丟,索性被子一扯矇頭睡去。
迷迷糊糊睡到大半夜,不覺竟出了一身汗,溼漉漉地黏在身上難受的緊。念着是深夜,諸人都睡去了,她輕手輕腳起來,去廚房燒了些熱水,拎到房中大浴桶內,脫衣泡澡。
算一算,這還是她醒來後頭一回自己洗澡,之前受傷行動不便之時都是秋心伺候着,慢慢成了習慣,也就沒改。被服侍的沐浴過程中,她往往只顧着在浴桶裡玩水,弄花瓣,吹泡泡,幹些孩子做的淘氣活,至於搓背擦洗穿衣服,她看也不看就全由秋心伺弄。
熱水騰騰,她拿着毛巾慢慢擦拭自己,身上有些傷痕,想來都是從山上摔下才留下的。肩背的位置她看不到,只能用手觸摸局部,那凹凸不平的觸感,似乎很有些疤痕,想來這一次受傷着實不輕。
水溫漸漸降低,她磨磨蹭蹭地洗完,披着條長浴巾從桶裡站起來,房內燈火通明,浴桶後新搬進來的西洋長鏡折射出炫目的光亮。她不經意朝身後瞧了瞧,眸光陡然定在鏡面上。
那鑲在立櫃上的明亮長鏡,此刻正端端照出一個女子的背。纖細的肩背上,縱橫交錯地步滿了傷口,一道道,一片片,各式各樣,密密麻麻,猙獰而可怖,見證着這個軀體曾受過無數次的摧殘與折磨——這絕不是單純的摔傷!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