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靜謐,只聽見小蟲的窸窣,別院的後花庭裡,粉衣的女子坐在花階上,叼着一根草莖,眸光無焦距的瞧着虛無的黑夜,發呆。
清荷的清雅氣息由遠至近,言汐走到她身邊,撫撫她的頰,“這麼晚了,還不去睡?”
“你回來了?”星空擡頭:“那奚少宗主如何了?”
言汐道:“一羣御醫忙活了大半晚上,總算穩定下來了。”
“是麼?”星空長長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那就好。”
言汐似乎在觀察她的反應:“怎麼,你緊張他?”
“當然,”星空頹然垂下頭:“人家本來好好的,可一見我就被嚇得摔下了馬!”她鬱悶地摸着自己的臉,“我有這麼醜嗎?啊?”
言汐釋然,哭笑不得地道:“你哪裡醜了。”他的語氣微帶戲謔,佯裝登徒浪子般捏了捏星空的下巴,拉長聲調道:“姑娘如此貌美如花,將在下迷得神魂顛倒,還請快快隨我歸家去,鳳冠霞帔來做鄙人的美嬌娘。”
“少來取笑我!”星空被他逗樂,彎眉一笑,方纔的鬱結一掃而光。她抱住了他的胳膊,言汐順勢去摟她,不料腳下一痛,卻是星空故意踩了他一腳。
“哎呀,痛!”明明只是很小的力度,言某人卻非要嚷嚷的跟捱了一刀似的:“夫人,你要謀殺親夫啊!”
“你心裡有數!”星空又補了一腳,“誰讓你騙我!”
“我騙了你什麼?”
“你明明不叫言汐,也非尋的皇商。”她有些氣惱:“若不是我今兒進了圍場,恐怕到我現在還不曉得,你叫顏惜,不僅是皇商,更是大周的小侯爺。”她的聲音低下來,有些疑惑,又有些消沉:“你幹嘛要瞞着我呢?你曾說,我們是最親密的人哪。”
“星空。”顏惜蹲下身來,口氣有些無奈,“我不是有意瞞着你。”他默了片刻,又道:“我是怕你不高興。”
月色朦朧,院內的燈籠靜靜燃着,兩人一個半蹲,一個坐着,差不多的高度,彼此剛好可以平行對視,顏惜瞧着她,解釋道:“我生來便在王侯之家,二十年都在朝野中度過,身不由己。而你出生民間,愛好自由,天性不羈,最厭煩拘泥陳腐的朝野之事,總覺得那是束縛跟壓迫,失憶之前你便不喜我出入朝野官場,失憶之後,我更不願讓你知曉,你所向往的,跟我所接觸的格格不入。”他撫撫她的發,“我無法選擇我的出身,如果可以,我情願永遠做那青竹小院裡的普通商人,陪着自己心愛的女人,簡簡單單過一生。”
他頓了頓,道:“名字我沒欺瞞你,我是顏惜,是大齊皇室顏氏的後世子孫,這個姓氏是我無法選擇的烙印,可我也是言汐,我過世的母親就姓言,汐字是她給我取的,她在世的時候,也不希望我生在這危安不定的王侯之家,寧願我是那越潮島的潮汐,自由奔騰,衝破這命運的束縛。”
他談到他早逝的母親,神情有些黯然,沒孃的孩子總是讓人格外心酸,星空的心霎時軟了,傾過身子,摟住了言汐的腰:“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不生氣了。”她伸手觸上他的眉,試圖將微皺的眉峰撫平:“別難過,你孃親不在,不還有我麼?我會一直陪着你的。”她拍拍自己的後腰,有些孩子氣地道:“騙人的是小狗,這裡要長尾巴的。”
言汐笑了笑,迷濛的月華將他深邃的眸子暈出別樣的柔和,“嗯,我還有你。”
兩人對視一笑,站起身來,向屋裡走去。
星空雖答應顏惜的求親,卻因二人婚禮還未舉行,故而還是規規矩矩的一人一間房。待顏惜將星空送回房內,正要替她鎖上門,星空突然攔住了即將合上的門窗,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蓮生是誰?”
門外的顏惜扣着門栓的手莫名一緊。
星空自言自語道:“今天那奚少宗主吐血之前,一直喊着這兩個字。”
良久,聽得顏惜在門那頭道:“奚少宗主有個表妹,名喚蓮生。”
“原是這樣,弄懂了這層關係,我便全明白了!”星空恍然大悟,聯想起白日裡發生的一切,再結合方纔跟下人們打聽的一些小道消息,終於弄清了事情的‘真相’,激動地問:“顏惜,那個蓮生,是不是同奚少宗主兄妹情深,感情非常好?然後長大後嫁給了小王爺,成爲了王妃,不料卻在幾個月前,因病去世了。而恰巧我跟她長得有些相似,於是因喪偶悲痛過度的小王爺便認錯了人,把我當做了死去的親親王妃,而大病未愈的奚少宗主,在一見到我之後,想起自己已死的表妹蓮生,悲從中來,傷心之下吐血不止。”總結完畢,星空還拍拍手,得意地道,“一點就通,我真是太機敏了!哈哈!”
門外的顏惜沒答話,這段推論讓他靜默在那,半晌後他輕輕答道:“嗯,蓮生的確死了。”
雲霄閣的蓮生死了,死在那個血腥而絕望的月圓之夜。活着的,是青竹小院破繭重生的星空。
這一日,小書童不小心說漏了嘴,將顏惜要去奚府探望病中的奚少宗主消息泄露出來,星空便吵着要一起去,理由冠冕堂皇——是我把他嚇病的,我這個罪魁禍首不去道歉說不過去。
顏惜本不欲帶她去,奈何拗不過她的胡攪蠻纏,只能這麼着了。
兩人進了奚氏府邸,來到梵音少主的院子,星空腳步一擡,正要大步流星跨進,顏惜卻攔住了她。
顏惜道:“星空,我先去看看情況,你知道的,你跟奚少宗主的表妹長得相似,倘若他的狀況不是很好,你就不要進來,以免再次刺激到他。若好些了,我喚你,你再進來。”
星空想了想,覺得顏惜說的有道理,便留在了院外的亭榭裡等候。
香薰嫋嫋的房內,迴盪着湯藥的清苦味,深色錦緞的簾子一重一重放下來,顯得臥房深幽而靜謐。
奚梵音半靠在牀上,牀畔坐着一個人,正給他端着藥,乃是晉康小王爺,除此還有另一個窈窕的身影在房內來來去去,一會給奚梵音遞靠枕,一會給窗臺上的琉璃花瓶換花,忙碌得很有幾分殷勤,完全不把自己當外人——淑和帝姬。
小王爺冷眼瞧着她的殷勤,牀榻上的奚梵音輕咳了兩聲,口氣有些無奈:“公主,梵音已經好了許多,您快快請回吧,再晚了,聖上又該掛念了。”
“明悅。”淑和帝姬答所非問,她扭頭看了他一眼,臉倏然紅了紅,“喊我明悅,澄明的明,歡悅的悅。”聲音低了低,手中的帕子絞得愈發緊,補充道,“我的名字。”
一旁小王爺噗嗤一笑,也不曉得是在笑什麼,而一向話不多的梵音少主陷入了沉默——他不曉得該說什麼。
三人都不說話,淑和帝姬覺得有些尷尬,好在小廝的到來緩解了這個情況。
“少宗主,大周的顏小侯爺來了。”
奚梵音還未答話,小王爺已然立起身,冷笑道:“來的好,他不來本王可要去找他了。”
奚梵音的神色波瀾不驚,道:“讓他進來。”
碧衣身影踱步進來之時,淑和帝姬跟下人都離開了,寬敞的房間,只剩三個心思迥異的男人默然相對。
小王爺連客套都懶得顧,直接開門見山地道:“姓顏的,你蒙不了我們,她就是親親。”
“哦?”言汐泰然自若:“小王爺何以見得?”
“本王看到了她耳朵後的痣,確信是她無疑。”小王爺勝券在握的姿態,“本王不管你對她用了什麼法子,讓她認不出我們,但,本王一定會揭穿你的把戲。”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小王爺,不管翎兒是否活着,你的晉康王妃都已死了。”言汐一笑,晃晃手中的玉扇:“三月初,晉康王妃葬於承陵,皇上親下旨意,破例追封爲懿德王妃——這是天下皆知的事。”
“當初晉康王妃薨逝的事情,是王爺您親自上報給皇上,請求聖上追封的,如今封號已下,您卻又說王妃未死,這樣反覆無常,出爾反爾,豈不是欺君?”他悠悠品了一口茶,掛着親切的笑,仿若摯友般真誠,“小王爺——欺君之罪,絕非兒戲。千萬得三思啊。”
李承序怒道:“你!”
兩人脣槍舌戰,小王爺敗落下風,奚梵音卻依舊端坐在那,風雲不動。
“惜向來不是拐彎抹角的人,今兒既然來這,就沒打算把這事瞞着。”顏惜慢條斯理,目光卻是看向奚梵音,後頭的一句話讓兩個男人齊齊愕然,“她是翎兒,但,失憶了。”
“什麼!失憶了!”李承序怔住那,咕噥道,“我說呢,她怎麼認不出來我!”旋即他跳起來,指着顏惜吼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做了手腳,故意讓她失憶,好讓她記不得我們?”
“小王爺,顏小侯爺不是這樣的人。”答話的是一直沉默的奚氏少宗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