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驚之下向後一摔,跌倒在地上,便這麼醒了。
窗外依舊雨聲滴答,牀頭的燈緘默地亮着,她慢慢起身,無論如何也忘不掉夢裡的一幕幕,兩個小娃娃的歌聲仿似還在耳邊繚繞:“蓮花深處田田葉,葉上初生並蒂蓮……”清脆的童謠裡,湖畔的奚梵音指着水中的並蒂蓮說,蓮生,蓮生。
蓮生?夢裡的那個女子的背影就是蓮生麼?爲何會夢到她?
明明是荒謬的夢,明明是不相干的一切,卻爲何感覺如此清晰刻骨?
關於蓮生,關於奚梵音,這一切都似一場迷,彷彿與她無關,卻又將她捲了進去。
她心裡沒由來的一陣陣抽痛,像是心肺裡的氧氣都被猛烈擠壓出來,痛的無法再睡下去,披着衣服起了身。
窗外雨聲喧譁,幽幽的風攜着雨絲飄進來,她靜默了一會,覺得有些冷意,轉身從衣櫃裡尋出一件更厚實的裡衣,換到了身上。
正穿着,一個指甲大的物什從衣兜裡落下,骨碌碌滾到地上,撿來一看,原來是顆珍珠做的鈕釦,模樣有些眼熟,她端詳了片刻,思維霎時一轉,那夜的風雨就此掀開。
回憶裡電閃雷鳴的夜,她倉皇地衝出去,驚恐之下緊緊攥住了白衣青年的衣袖,那粒袖釦就此被她扯下。
記憶的陰霾霍然散開,靈臺一片清明,那個絕望而死寂的雨夜,那個清癯的白衣男子,敞開他溫暖的懷抱,給予無助的她最安心的庇佑。
她總以爲那一幕是虛幻的,不過是她胡思亂想的夢境,而如今,這顆小小的鈕釦證實,那一切曾真實存在——他曾是她的救贖。
就像那一晚的不語湖畔,夜空之下,他小心翼翼脫下衣袍替她擋住寒瑟的秋風,背起醉的不省人事的她,送進溫暖的被窩。還有那宮廷小巷,刀光刺目,他不顧一切,把銳利的刀尖,刺進了自己的心窩——只爲了換她一命。
她捏着鈕釦蹲在地上,倏然有想流淚的衝動。風雨飄搖,無邊的夜色中,只聽見一個高亢的聲音在她耳中驟然乍響:奚梵音!奚梵音!奚梵音!
“奚梵音,我欠你之多,卻從不知原因。”
下一刻,她拿起牆角的傘,衝入雨幕。
快至黎明,天空透出一絲微光,可因着是雨天,連那絲微光也是暗沉沉的,似是稀釋了的水墨,被蓬鬆的雲層吸收,一團團堆在天際,陰暗的像隨時會墜下來。
“砰砰砰”,寂靜的院落,時重時輕的敲門聲顯示了來人的忐忑。
“進來。”房內的奚梵音道。
小廝推開了門,因着打擾了主子的沉睡而有些惴惴不安:“少宗主恕罪,偏門那有個女子找您,說要非見您不可!怎麼攔都攔不住!”
他急急忙忙說出口,這才發現主子的情況跟往常有些不大一樣,這個時辰,常人都睡在牀上,可他筆挺地坐在窗前,頭髮衣飾整齊,彷彿整宿都沒上牀睡,就那麼坐了一晚上。
他雖好奇,卻不敢問,揣摩着主子的臉色,補充道:“那女子似乎就是這兩天來探過病的星夫人。”
主子好像在出神,聽到最後三個字的時候,目光一緊,透出鮮見的光彩,但這只是剎那,那雙黑色的眸子又黯淡了下去,不曉得是不是他的錯覺,他感覺主子的手用力地握拳,好像攥着什麼東西,好半天后,主子說,“半柱香後,讓她進來。”
小廝愣了愣,不明白爲何要等上半柱香,但他沒敢說什麼,只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是。”
緊鎖的門,星空的心砰砰跳。關於蓮生,關於這陣子謎團一般的事,她要問個明白。
伸手,推門。
房內幽暗,隔着嫋嫋的薰香,房內的擺設異常地凌亂,合得嚴嚴實實的牀帳外,一堆五顏六色的衣料逶迤在地——不像他常日素白的衣衫,空氣中還瀰漫着一股馥郁的脂粉味。
她吸吸鼻子,覺得一定是自己的錯覺,開口道:“奚少宗主,這個時辰來打擾你實在抱歉,但有些話我必須問清楚,關於蓮……”
她的話音突然頓住,合着的帳子內,伸出一截潔白的皓腕,女人低低的嬌笑傳來。
她腦子驀地一蒙,便見月白的帳子緩緩打開,奚梵音搭着薄被斜斜坐起了身,昏暗的燈火下,他露在薄被外的右肩不着寸縷,但他似乎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慢悠悠地穿衣係扣,問:“星夫人有何事?”
星空定定地瞧着他身畔的女子,那女子裸着背躺在被褥中,雪白的脖頸上可見秋香色的肚兜帶,媚態而香豔,正柔若無骨地攀着奚梵音的肩。
星空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
奚梵音勾脣一笑,明明是略顯蒼白的容顏,可在這迷離光線裡,竟有說不出的魅惑。他擺擺頭,道:“你們都先下去。”
明明只有一個女人,可你們這二字用的太過蹊蹺,星空還未反應過來,一陣衣料的窸窣聲後,牀帳再一次打開,兩個年輕的女子衣衫凌亂地下了牀,一邊扭着纖細的腰肢,一邊頻頻往後看,彷彿還在貪戀牀榻的歡愉。
星空徹底呆在那裡。半晌,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木訥地響起:“你……你不是說愛着蓮生麼?”
“蓮生?”奚梵音彷彿想不起來似的,努力回想了一會:“哦,是愛過,可她既然不在了,我還要記着她做什麼呢?”
“星夫人爲何這個表情?是因爲方纔的一幕嗎?呵……男歡女愛本就正常的緊哪!”他端詳着星空漸漸凝滯的表情,將星夫人幾個字念得極重,她記得在此之前,他從不稱呼她爲星夫人,即便所有人都這麼喊,可現在,星空覺得這種轉變簡直太過諷刺。
“夫人無需用討伐的眼神瞧着我,男人對女人的愛,永遠都是有限的。我愛蓮生,不代表我不能同時愛其她的女人。再說,自古以來,男人三妻四妾,左擁右抱,實乃正常不過,我沒有必要爲任何一個女人守身如玉。”
他神色泰然,負手侃侃而談,星空呆呆站在那,只覺得面前的這張臉無比陌生,陌生到她不曉得該說些什麼。
奚梵音的話語頓了頓,轉了個話題:“對了,夫人這個時候來訪,還忘了請教有何貴幹。”
他忽地湊近她,用一種曖昧的神色道:“莫非星夫人厭膩了家裡的小侯爺,想換個口味,欲與梵音……”他拖長了強調,眉目之間滿是輕佻,仿似個穿戴斯文的登徒子:“夫人生的花容月貌,梵音早就一見傾心,不然也不會幾番相助,夫人若有意,梵音自是求之不得,今日若能與夫人風流一場,做對露水夫妻,也不枉梵音前一陣子受那皮肉之苦……”湊到星空髮鬢旁嗅了嗅,眯起眼,“暗香襲人,夫人果然不是一般脂粉能相提並論。”
“春宵苦短,不如我們……”他話落,再次彎脣一笑,牽住了她的手,緩緩放到脣邊。
“別碰我!”他的脣即將觸到她手背的一霎那,星空像被火苗燎了一般,猛的抽回了手,她鄙棄地看着他,像打量着一樣不潔的事物,“梵音少主,想不到你……”
他的衣襟上彷彿還殘留着她人的香氣,她皺眉,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素日裡清冷高潔的男子,私底下竟是這般輕浮糜爛,她轉過頭,說:“不好意思,是我來錯了地方。”
她步行至門口,驀地頓住了腳步,卻並沒有回頭,彷彿身後的男子再多看一眼,都是褻瀆自己的記憶,她的聲音冷冷地,不帶任何情緒:“奚少宗主,天亮我就得走了,謝謝你曾經的幫助與照顧,你的恩情我牢記在心裡,日後有機會定會相報,眼下我站在這裡,並非你所想,只是單純地同你告別。再見!”
默了默,她留下最後八個字:“自此分別,後會無期。”
空蕩蕩的房中瞬間只剩奚梵音一人。他收起了方纔的輕浮與嬉笑,靜默地站在門畔,彷彿在看着女子離開的方向,又彷彿在看着永無止境的雨幕。
大雨傾盆而下,房中的男子劇烈的咳嗽起來,緊握成拳的手心緩緩攤開,幾顆瓔珞珠子,直捏出殷紅的血來。他彷彿絲毫不覺得痛,只怔怔瞧着遙遙的天幕,喃喃道:“蓮生……蓮生……”
蓮生……自此分別,後會無期……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