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越潮島是在五天之後。
越潮島三面環海,海風陣陣,景緻獨好,裡頭建築羣的奢華程度果然如顏惜所說,不比北燕的皇宮差。上島的第一天,因爲地方太大,星空還迷了一次路。
顏惜將星空安頓好後,便馬不定蹄趕往京城向攝政王覆命。臨走時,他跟星空說,自己三四日後就回,屆時遠遊在外的越潮老爺子也會一起回來,全家一起籌備婚禮之事。
是了,婚禮的日子已經定下來,九月十九,顏惜說,兩個九字,取長長久久之意。今天九月初六,算算時間,還有十三天便到了。
顏惜不在的日子,星空在島上呆着,幸虧越潮是個有趣的地方,一羣丫頭小廝衆星捧月地伺候着她,時而帶她去海灘踏浪,時而乘舟出海,倒也有趣的緊。
另外,她時不時會收到飛鴿傳書——晉康小王爺的。也不曉得他抽什麼風,他極度喜歡跟她寫信,最多的時候一天十幾封,或白或灰的信鴿綁着信箋成羣結隊的飛上越潮島,漸漸地成了一道風景。
至於信的內容,說出來簡直是諦笑皆非,信箋雖有個統一的名稱,叫晉康王手札,聽起來很文縐縐,其實就是李承序的鬼畫符,有時可能是他心血來潮練的字或者繪的畫,有時可能就是一則笑話,他覺得有趣,就定要分享給她,還有時是他的日記,記錄了當天所見所聞,譬如有一天他寫道:
“親親,今日我在酒肆中遇到一個女人,閉月羞花,沉魚落雁……本王的眼睛都看直了!這麼美的女人還等什麼!於是本王大步走上去——小的們上,給本王狠狠地揍她!居然敢比本王的親親還美,簡直不想活了!看老子不把她打成豬頭!”
……
星空看完,默默地摺好信,爲那個美人默哀。
除了有這種哭笑不得的記錄,偶爾還有他的雜事,譬如:“今天父王責罵我了,因爲我不肯娶新王妃……”
再譬如:“聽說姓顏的上旨要娶你,父王已經允了。昨日上朝的時候我看見他那嘚瑟的樣子,恨不得把靴子砸他臉上去……”
除此之外,還有更多的事關於奚氏少宗主,“你離開月城,梵音沒有留你,我很生氣,我去問他,他說他壓根不在乎你,巴不得你快點嫁給姓顏的,我氣得同他打了一架……”
“哦,對了,都忘了告訴你,我回到大周了,那天我不是跟梵音打了一架嗎,他居然把我趕了出來!天啊,他真是太沒有良心了!他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聽來報的下人說,梵音離開月城了,真奇怪,無緣無故的,他去哪呀?”
……
後頭的事,絮絮叨叨基本都是關於奚梵音。星空見了信,不免心情複雜。提起奚梵音,她不知該用如何的心態對他。在她有限的記憶裡,他是個太特別的存在,她曾對他莫名的心跳,她曾對他刻意的疏離,但她更曾爲他心痛,爲他流淚,爲他痛不欲生……他像一個謎,一個高潔而華涼的夢境,本該擱置在光影暗黃的記憶裡,當做剔透的稀世水晶,小心翼翼地存於今後的歲月中塵封珍藏,那是永遠的美好記憶。可不曾想,在離別時分,他卻驟然那樣輕佻地轉變……這實在,讓人費解……
或者,還有什麼比費解更深刻的情愫——只是她不願承認而已。
顏惜風塵僕僕趕回越潮的那天,帶了不少東西。其中一個鏤空雕花的紅木匣,用錦緞層層包裹着,一副尤爲貴重的模樣,星空好奇地問:“裡頭是什麼?”
顏惜盈盈笑道:“你自己看。”
星空拆開了盒子,陡然臉一熱——那是兩套衣服,一男一女,皆爲正紅色,可不是喜服是什麼?
顏惜將喜服放到她手中,道:“去試試,看合不合身。”
一側的顏葵笑道:“自然是合身的,照星夫人的身量,然後找大周最好的裁衣師親制,哪能不合身。”
話雖這麼說,主僕倆還是滿懷期待地看星空拿着喜服進了側室。
待星空出來之時,顏惜雙眸含笑,小書童則鼓掌:“不愧是豐州最好的千重錦做出來的嫁衣,星夫人穿上可真美。”
“是麼。”得了誇讚的星空亦跟着笑,低頭瞅瞅身上的衣裳,才發現果然不一般。那一種奇特的布料,摸起來不像錦緞,亦不像絹紗,但卻比錦緞更厚實,比絹紗更柔軟,布料極富有光澤,顏色是介於榴紅與硃紅之間的純正大紅,尤令人讚歎的是,乍看只是單純的布料,可對着燈光逼近瞧,卻隱隱在布匹的紋理間尋出的淺金色的花蔓圖案,看花樣,似乎是合歡花,瑰麗的金色花朵重重疊疊地交織在一起,映襯着喜氣的正紅色布料,既擺脫了尋常喜服大紅一片的俗氣,又突顯出皇族世家的奢華典雅。
彷彿看出了星空的心思,小書童在一旁道:“這千重錦極難得,每年只能出產幾匹,少主可費了不少心思。”
小書童話落,瞥見主子盯着星空的眼神透出些灼灼,識趣地退下了。
顏惜坐在窗前喝茶,雖說捏着杯盞,可其實自打星空穿着嫁衣出來,他的視線就沒挪開過。旋即他招招手道:“過來。”
嫁衣由多層製成,廣袖長擺,厚重的裙裾幾乎長達一丈,一層層逶迤至地,襯托着女子妙曼的身姿,一步一步搖曳而來,像是盛放在地毯上的碩大硃紅芍藥花,不可方物的驚豔。
好吧……這畫面看起來很唯美,可某人卻維持的分外艱難,她必須扯起兩邊的裙襬,才能讓自己的腳不踩到裙子。至於爲什麼走這麼慢,絕對不是她講究姍姍蓮步這樣端莊的意境,更不是穿上嫁衣的矜持與羞赧,而是因爲一走快就會被裙子絆倒!這短短的十幾步好像走了幾百步,她努力想讓自己保持平衡,但不幸的是——離顏惜還有兩步遠之時,“嗤”一聲響,她踩到了裙襬,身子一歪,往前栽去。
電光火石之間,顏惜眼明手快,手一伸,穩穩地扶住了她的雙臂。她踉踉蹌蹌站起來,嘟噥道:“太長了,我要把這裙子改……”
話沒說完便止住,顏惜半摟着她,將一個輕柔的吻落在她的眉間:“真美,我的新娘子。”
忙碌的時間總是過得快些,婚禮瑣碎的事情極多,譬如請帖發放,婚宴準備,喜堂布置等等,一晃四五天便匆匆流走,離大喜之日只剩下三天了。
這天晚上,顏惜本在同顏老爺子商定賓客入座的事,誰知竟有貴客臨門——此人不僅是攝政王派來送賀禮的使臣,更是與越潮交好多年的知交,有朋自遠方來,顏家自然好酒好菜設宴款待,誰知酒足飯飽之後,該貴客還有其他的要求——他對臨鎮的一品居慕名已經,堅持要去品品裡頭聞名千里的陳年釀。
得,貴客都說這話了,難道還好拒絕嗎?顏家父子只好連夜又陪着去了鄰鎮的一品居。這一番動靜,估計不到明日是回不來的。
顏家父子出門沒多久,深夜睡不着的星空前去了海灘。因着是夜半,她不忍心吵醒伺候自己的丫頭,獨自一人悄悄地出了門。
夜風習習,海浪陣陣,銀白的沙灘在星輝下格外靜謐。她脫了鞋,在細砂上漫無目的的走着。
浪潮翻涌,一輪明月遙遙出現在墨藍的海平面上,遠遠望去,大海無邊無際,月亮碩大而飽滿,暗色的海水與明亮的月華交織在一起,充盈着視線裡的整個世界,讓人無端地想起“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字眼。
這樣波瀾壯闊的場景,本應心胸開闊,大有天地在我心的豪邁之情,可沙灘上的女子卻清幽地嘆了一口氣。
她爲什麼嘆氣,她自己也不曉得。隨着婚禮越來越近,她的失眠居然越發的嚴重。夜裡她經常睡不着覺,零零散散做着各種奇怪的夢,那個熟悉的夢境依舊最頻繁——霧氣濛濛的湖畔,白衣的男子指着並蒂蓮問她:“你忘了嗎?”
究竟忘了什麼,爲什麼老是做這個夢?她百思不得其解。
而最近幾天的夢越發古怪了,或許是小王爺的信太頻繁地提起了奚少宗主,她居然夜夜都夢到他,她看見他坐在窗臺,表情悲傷,手中握着一串殷紅的瓔珞,一動不動地坐了好久後,他突然劇烈咳嗽,大口的血咳出來,染溼了瓔珞珠。
幾次她從這樣的夢境中醒來,渾身大汗淋漓,喘着粗氣,心臟砰砰跳。好像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場景,而夢裡她的心境,如此悲愴與哀憂。
她在哀憂什麼呢?爲了奚梵音嗎?
她真的不懂自己,明明就要跟顏惜成親了,爲何還想着一個不相干的人?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她懊惱的踢着足下的沙子。
忽地,海風攜着一陣笑聲傳來:“咦,這是哪家的小娘子?”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