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大周,連着下了幾場秋雨,雲翎撐着竹傘,茫然的站在街道中央。回想這一年來的過往,像是一場夢。
起先是家族慘遭滅門,然後她跳下懸崖,失去記憶,被救後的她忘了這二十年中,她生命裡最重要的男子,移情於另一個人,等到記憶恢復,她再想去找曾經的那份愛,可那個人卻又失蹤了。
她疲憊地奔波於燕北與大周之中,沒有找到雲舒,卻意外地遇到了馮平——曾經雲過盡的心腹。六大派剿滅雲霄閣的那夜中,他僥倖逃過,卻廢了一隻左手。
以往父親面前這個強悍無畏的青年,那一刻哭的像個孩子,大抵是聯想起了雲霄閣的慘案,他的妻子跟三個兒女都喪生敵手,無一存活。而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小姐,我可找到你了。”
他遞給她一封信,那是雲過盡彌留的前幾晚寫給她的。信上說,已將雲霄閣主之位傳於雲舒,希望能彌補曾經對他的傷害。更盼望兩人忘記仇恨,好好的活。還說,他已預感大劫將至,故而將雲霄閣兩百年的積攢所得,全轉移到了某個安穩的處所,算是留給她與雲舒倆下半生的依仗。信的最後,雲過盡寫道,“蓮生,倘若還有來生,爹一定會做個盡職盡責的好父親,努力讓你快樂幸福,你願意還做爹的女兒嗎?爹很害怕,你說不願意。”
雲翎握着信,對着天空悽聲嘶喊:“爹爹,我願意!我願意!”
馮平完成了使命,離去前他說:“小姐,莫要再怪公子。閣主那一刀,不是公子下手的。”他閉上眼,彷彿不願回想起當天的事:“是閣主自己動手的。他不願意爲難公子,情願自盡。”
雲翎怔然半晌,潸然淚下,卻只低低說了一句話:“哥……”
十月來的很快,她走了很多地方,最終來到這。
一處荒無人煙的山坳,一座乾淨質樸的木屋,一圈簡易的圍牆,屋後就是大片荷塘。
她站在外面已經兩天,但是主人不讓她進去。
榴紅衣裙的女子再一次走出來,仍是隔着圍牆勸她:“你走吧,梵音他真的不在這裡。”
“驚鴻。”雲翎喊道:“我知道我哥在裡面,求你讓我進去,我知道他在!”
驚鴻搖搖頭,轉身走進屋。
“哥,哥,我是蓮生……你開開門,讓我進去……”院外的呼喊還在持續不休,走入房間的驚鴻嘆息,看向燈旁半倚着的男子,“她既來了,你見見便是。明明掛念的厲害,何苦還要這樣折磨彼此?”
雲舒不語,扭頭看了一眼桌上的菱花銅鏡,泛黃的鏡面裡,白衣男子在短短半個月內,瘦的驚人。
須臾,他低聲道:“與其這個鬼模樣留給她日後傷心,不如不見。”
驚鴻無可奈何再次搖頭,轉身去了對面的廂房。
傍晚時分,天又下起雨來,這初秋的雨彷彿沒玩沒了似的。驚鴻往窗外一瞥,道:“下雨了。”
端坐的人並未回答。
驚鴻又道:“她還在。”
端坐的人依舊沉默。
驚鴻再道:“她沒帶傘。”
端坐的人仍然紋絲不動,恍若未聞。
雨越下越大,雲翎立在雨幕中,渾身透溼。那扇門依舊緊閉着,雲舒不曾出現——他也應當不出現。
是她的錯,他爲她做那麼多,她卻忘了他,這場雨即便是老天的懲罰,也是她應得的。
她昂着頭,背脊筆直,贖罪般的姿態,站在滂沱的大雨裡,任雨愈發肆虐。
夜色深沉,雨勢卻沒有絲毫的頹意,驚鴻瞅瞅窗外,面露擔憂:“她還在那裡呢,你過去看看吧!”
雲舒仍舊抿着脣,一言不發。可衣袖下的那隻手,卻緊緊握住,彷彿在剋制什麼翻涌的情緒。
雨整整下了一晚上,翌日天矇矇亮,驚鴻起牀往窗外一瞥,驚道:“她怎麼還在!”她草草披了件外套直奔雲舒的房間,推了門,卻發現白衣的男子就那樣端坐了一晚上,她顧不得問,指着窗戶道:“她還在!她竟然在雨裡淋了一整晚!真是夠倔的!”
見雲舒不答話,她急道:“你去看看吧,她情況似乎很不好,臉色蒼白。”
涔涔大雨劈頭蓋臉的落下,雲翎覺得自己快站不穩當了,整個身子從頭到腳全部溼的滴水,像在寒冬臘月的寒潭裡浸泡了一宿,渾身冰冷,手腳發麻,秋風吹過,凍得打冷顫。
她咬牙硬撐了一會,後腦又開始鑽心的痛——那處皮肉真是命運多舛,跳崖的時候磕成重傷,傷口小半年還沒好全,便被左慶勇的刀柄敲破了個大口子,刀口的血痂還沒長好,又被那晚的醉漢用石頭砸破!之後她忙着找雲舒,草草包紮一下,壓根沒好好料理,而昨晚,不曾好的傷口又被大雨持續沖刷,眼下新傷舊傷一起來,完全招架不住。
她捂着後腦,覺得那處不僅痛的慌,頭也開始昏昏沉沉,連視線都模糊不清了,她的身子晃了晃,慢慢倒在雨泊中。
癱軟在地的一剎那,鼻翼間忽地聞見玉蘭香,混着潮溼的雨氣隱隱而來,下一刻,雪色的衣袂落入她眼簾,那長身玉立的清瘦男子,已經撐着傘站在她面前。
“哥。”她的雙眸霍然睜大,悲喜交加地坐起身,“你終於肯見我了。”又道:“我全都想起來了,哥。”
雲舒不答話,就那麼靜靜瞧着她。
這反應太過平靜,她心中陡然咯噔一跳,口中沒由來的道:“我不走。”
彷彿生怕他趕她似的,她張開了雙臂,卻不是摟住他,而是拼盡力氣抱住了身旁的樹幹:“你即便打死我,我也不會走的。”
雲舒卻沒回她的話,只道:“先把你頭上的傷處理了再說。”
“傷?”她用手一摸後腦,發現整個掌心全是血,難怪會這麼痛,她想了想,沒有起身,反而後退了一步,更緊的抱住樹幹:“你是想替我包紮完後,再趕我走麼?”
她用力的搖頭:“我不包紮,我就呆在這裡,哪也不去。”
雲舒仍舊是那個淡漠的表情:“過來,先處理傷口。”
“不,就讓它這樣吧。”後腦的血還在流,她有些失血過多的暈眩,然而她仍舊死死抱着樹,“我對不起你,我怎麼能忘了你!這是老天給我的懲罰,這是我應受的……只求你不要生我的氣……”
“我不生你氣。”雲舒淡淡地道:“只要你把傷處理好,然後回去。”
雲翎問:“回哪裡?”
雲舒答的乾脆:“越潮。”
雲翎一愣,道:“我回那裡做什麼!我要跟哥在一起。”
雲舒轉過身,捂着脣劇烈的咳嗽起來,好久後,他深吸一口氣,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道:“我只剩下幾個月的時間,你的人生,我無法再陪同。”那聲音壓得極低,混在這淅瀝的雨聲中,無盡的蒼涼與悽愴。
“幾個月……”雲翎如被驚雷劈中,表情僵在那,她呆呆坐了好久,突然從地上起來,嘶聲喊道:“都是我的錯!都是我!”
雲舒轉過臉,眸中的悲慟風起雲涌,卻只輕描淡寫說出幾個字:“蓮生,這是命,與你無關。”
“如果不是我,你就不會受傷,如果不是我……”她潸然淚下,猛的衝過去從後面抱住他:“哥,我對不起你,你別趕我走,我要跟你在一起,不管你還能活多久!”
雲舒卻推開她,徑直往前走。
“哥若真的不理蓮生,蓮生只好用行動表明。”被推開的雲翎忽然退後幾步,在一棵樹下站定:“蓮生愛蓮初!這跟生死無關!”
雲舒回頭看她:“你幹什麼?”
星空面色決絕,目不轉睛地瞧着雲舒,卻陡然往後一靠,將流血的後腦往樹幹上重重一撞,鮮血瞬時沿着樹幹直流。
雲舒大驚,忙轉身去拉她,然而她身子一轉,轉到樹後面,更用力的撞向樹幹,鮮血流的愈發猖狂,然而她卻笑道:“若哥只剩幾個月的性命,那我就先去地下等哥。”
雲舒道:“你真是瘋了!”伸手捂住她的後腦勺,阻止她再做傻事,她卻咯咯笑着,臉一轉,將雲舒沒捂住的額頭對着樹幹再次重重一撞,這一次幾乎是抱着觸棺的力氣,額頭前面破了好大的口子,她頭暈眼花,卻不管不顧的笑出來:“死有什麼可怕,我定要跟你在一起。”
“夠了!”雲舒再也忍耐不住,“進屋去!”
“去幹嗎?”
“隨你。”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