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院外的來客攜一身風雪進門之時,雲舒留下熱茶,不動聲色地上了樓去。寬敞的一樓正廳,只剩下雲翎與顏惜對幾相坐。
兩人端着茶杯,好久都沒人開口,氣氛很是尷尬。雲翎藉着倒茶的空檔,飛快瞟了顏惜一眼。
對面的碧衫男子,一如當初清雅宜人,卻消瘦了不少。雲翎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歉疚,猶如飲下一盞苦釀,直入心肺,酸澀苦楚簡直無法形容。好半天,她鼓起勇氣道:“對不起……”
回首相識十餘載,他從來便待她一往情深,而她終是負了他,這三個字,便是講上千百遍,也於事無補。
彷彿早已猜到這句話,顏惜晃着杯中的茶汁,笑了笑,道:“翎兒,你我之間,有兩句話,永遠不必說。第一句是謝謝,而第二句,便是對不起。”
“顏惜。”雲翎低下頭,不敢瞧他含笑的眸子,他習慣用笑來掩飾一切,哪怕是再深的痛苦。她吸吸鼻子,一時歉疚心酸交織無度,卻仍只能重申那三個字:“對不起……”
“沒什麼對不起的。”顏惜笑的風輕雲淡:“我今天來,就是瞧瞧你。見你過的挺好,我也就放心了。”
不待她答話,他已然起身向外走去。屋外的雪迎風飛舞,下的越發肆虐,將他來時的路盡數淹沒,她撐着傘木訥地跟在後面,不知道是該禮貌的送別,還是該客氣的挽留,最後居然就在那樣的糾結中,一個字都沒說,眼睜睜瞧他走遠,直到出了院門。
跨過門檻之時,飛雪連天的朦朧中,他突然頓住腳步,扭頭深深看了她一眼,脣齒間吐出的口氣卻極輕,“星空。”
那一聲呼喚低如呢喃,落入飄搖的雪中,轉瞬即逝。彷彿還是半年之前,墜崖重傷的她,夜裡偶爾疼的難以入睡,他便陪在她牀邊,拍着她的背脊輕輕哄道:“星空,星空……”
往昔的柔軟讓她的心微微一悸,卻見碧衣一晃,他的手已輕輕撫過她的劉海,約摸是怕她抗拒,他的掌心只虛虛地觸在了劉海之上,玉白的指尖,將一朵飄落於青絲上的雪花,輕輕拂開。
旋即他又一聲笑,聲音似嘆息:“無論發生任何事,你都有我。”
他話落離開,青衫漸去,一步一個腳印,雲翎怔怔站在雪地,腦中反覆盤旋着一句話——與最愛的人相濡以沫,與次愛的人相忘於江湖……
“對不起……”無邊的風雪中,她第三次重申這三個字,自語道:“我已選擇了他,不能再有你。”
“顏惜,我願用下半生的壽命,換你……遇見更好的人……”
這句呢喃說出口的時候,顏惜已經走遠。蒼茫的雪林之中,小書童撐着傘跺着腳迎上來,驚訝地道:“少主,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夫人呢?您不接她一起走?”
顏惜望向山巒之間的小屋,春水盪漾的瞳中,含着從未有過的憐憫與哀憂,半晌,他低聲道:“他時日無多,我又何必爭這一時?”
離年關只剩不到一個月了,夫妻倆開始忙碌過年的事宜。兩人駕車去趕集,買了好些年貨,回家又醃了肉,釀了果酒,做了蜜餞,還炒了一些乾貨,看着豐盛的食材滿滿地鋪在院子裡,雲翎滿意極了。
雖然過年的氣氛越發熱鬧,可天氣也越發的冷,今年的大雪似乎格外的多,一場接一場,連綿不斷,整個茫茫蒼山銀裝素裹。
有一日大雪足足下到了膝蓋那麼深,雲翎穿着厚皮裘,帶着毛茸茸的帽子,全副武裝,拉上雲舒打雪仗,兩人屋前屋後的跑,渾身沾滿了雪渣子,最後雲翎跑不動了,往厚厚的雪地裡一仰:“我不來了,蓮初你太壞了,哪有相公都不讓子自家娘子的!”
“好了好了,下次讓你。”因着這一劇烈的奔跑,雲舒玉白的臉頰顯出一絲紅暈,眸光閃爍着,那一瞬的笑意居然像個單純的孩童。
“快起來。”他伸出手去拉雲翎。
“不起來!”雲翎卻不依,仗着自己穿得厚,外套又是防水的料子,於是在雪地裡滾了兩滾,氣哼哼地道:“我就不起來,我要在雪地裡凍凍自己!我凍死你娘子!讓你心疼心疼!”
雲舒啞然失笑。
雲翎仍在雪地裡呆着,過了半晌,身邊沒了聲響,雲舒竟不見了,她嘟囔道:“這傢伙還真的把我丟在雪地呀!”
她麻溜地爬起來,氣鼓鼓地去找雲舒。
前院子裡沒有,她繞到後院,那個頎長的白色身影果然在,她佯裝生氣地道:“哥哥還真的捨得把自己娘子丟在雪地裡,今晚不做飯給你……”
最後一個吃字還未說完,突然愣住了:“哇!好美的雪人!”
她兩眼放光的走過去,發現這個雪人是個女娃娃,黑葡萄做的眼睛,花瓣做的嘴脣,面部五官十分漂亮,竟有幾分像她,她頓時眉開眼笑,方纔的不快拋到了九霄雲外,上前摟住雲舒:“蓮初蓮初,這個是我麼?”
雲舒指尖點點她的額:“你說呢?”
“作爲回報,我也去堆一個像蓮初的雪人!”她踮腳,啪地親了雲舒一口,跑進了深雪裡,一邊扒雪一邊揮手:“你先回去,不許偷看,半個小時後再來看我的傑作!”
半個時辰後,雲舒站在院門外。
茫茫的雪地上,兩個雪人娃娃並排在一起,漫天的風雪中,它們手牽着手,嘴角齊齊上揚,露出微笑,彷彿在憧憬地看着遠方。
雪地上還有一行字——“蓮生,要與蓮初,永遠在一起。”
雲舒動容,俯身摟住了雲翎。一陣幸福,一陣痛楚。
幸福,爲着她的心意。
痛楚,因爲永遠,已快到盡頭。
不曉得是不是因爲天氣太過酷寒,雲翎越來越貪戀溫暖的被窩。往往一上牀就睡着,睡到太陽曬屁股還醒不來,睡眠質量好的驚人。
這讓她自己都感到驚訝——除了驚訝,還有些別的不同尋常。譬如近來夜半,她經常覺得渾身暖洋洋的,並非被褥裡那種溫度的暖和,而是四肢百骸的溫暖,彷彿有某種奇異的力量,像柔潤的溫泉水澤一般,沿着筋脈注入周身,在體內緩緩流淌滋潤,用潤物細無聲的方式,一點一絲地修復她這傷痕累累的軀殼。
每每這個時候,她便覺得蹊蹺,想要醒過來,可眼皮卻重的跟塗了膠似的,如何都打不開。
清醒的時候,她曾跟雲舒描述過這種感受,雲舒撫着她的發,道:“你不是一直在吃陶夫子的藥麼?或許這便是藥的神奇。”
雲翎想想,覺得有些道理,便沒再細想。
本以爲此事便這樣過了,誰知十來天后的某一個夜裡,雲翎終於知曉真相。縱然它心酸而殘酷。
那一夜,雲翎晚飯吃的太飽,上牀睡去沒多久胃便絞痛陣陣,她被疼痛催醒,本想喊雲舒給她端杯茶,可一摸枕頭,居然是空的。
她一驚,睡意全無,張口喚了一聲蓮初,好久卻沒人答。她披着外套起身,剛要推門去找,眼光卻不小心掃到了窗外,視線就此停頓。
落雪的院內,一個白色身影立在深雪之中,藉着熒熒的雪光,那人臉色蒼白,一手緊捂住脣,一手抵着心肺之處,彷彿在拼命壓抑着什麼。然而忍了很久,他還是咳出聲來,這一咳之下,他迅速扭頭看看臥室的方向,生怕吵醒了屋裡的人。見屋內並無異常,他扶着牆,繼續向前走,然而還未走出幾步,他突然一躬身,一大口血吐在雪中,白茫茫雪地上,那血紅的近乎猙獰,豔麗如硃色蜀葵。
雪還在下,院裡的人還在試圖掩飾,而房裡的人一動不動地站着。那搭在軒窗上的指尖緊緊地扣進了木質的窗框,痛苦與絕望鋪天蓋地而來,那一日陶夫子的話在雲翎耳邊驚雷似的閃過。
——“我這藥可以減緩他的痛苦,也會抑制住他的咳血癥狀,但效果只能持續兩三個月,而一旦再次出現咳血情況——那這藥,也無須再吃了。死亡也許就是下一瞬間的事……”
雲翎緊緊捂住了脣,腳步踉蹌的後退,悽愴與無望如浪潮般強力席捲了她,她一屁股癱在地上,想哭,卻發現哭不出來。
直到樓下傳來輕輕推門聲,她才如夢初醒,強行收起悲痛翻身上牀,閉眼裝睡——他既然不想讓她知曉,那她就裝作不知曉。
黑暗中,雲舒慢慢走了過來,雲翎躺在牀上,咬着嘴脣,努力讓自己的呼吸看起來更平穩一些。下一刻,一隻略帶冰涼的手摸了摸她的臉頰,他俯下身在夜色中端詳着她。見她睡的安穩,他很是欣慰,輕輕撫了撫她的鬢髮,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蓮生,每晚點了你的睡穴,希望你不要生氣。”
他話落,並未上牀,就那樣坐在牀榻旁瞧了她好一會,然後將手伸進被褥裡,握住她的手,她的掌心立刻感受到一股熱潮,暖烘烘地順着血脈往身體涌,四肢百骸裡那股溫暖而熟悉的舒適感重新來臨。
雲翎紋絲不動地躺着,緊閉的眸子漸漸有水汽上涌。
這一切,根本不是藥丸的功效——而是他,是他每夜都以內力修復她的體質。而她之所以這麼困,是因爲他爲了瞞住她,點了她的昏睡穴。
漆黑的夜中,她闔着雙眼,哪怕再心酸再痛苦,都只能將眼淚逼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 祝各位親愛的聖誕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