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大雪將停,風依舊料峭寒瑟,吹得枝椏亂舞。
房內腳步嘈雜,三個大夫圍成一團,七嘴八舌地商量下一步救治的辦法。
一牆之隔的房外,紅衣女子與紅眸男子坐立不安,紅眸男子不滿地道:“燕北御醫好大的架子,治個傷還不允旁人進去!”他耳朵貼着牆,當聽到性命無虞這四個字時,鬆了一口氣:“幸虧我們來得及時,好歹命是保住了。”
驚鴻道:“這丫頭怎麼這麼傻,縱火自殺,回頭要好好勸她。”
“傻嗎?”小王爺道:“她不傻,她只是個情癡罷了。”他嘆氣,想起已經離世的那個人,神色無限悲傷:“其實我早就該料到,按她的性子,梵音這一去,她定是不願獨活的……是我太疏忽了。”
驚鴻心有餘悸,“好在梵音已經猜到她會如此,提前傳信給我們……不然,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兩人都沒再說話,屋內的大夫們仍在爲了藥方子爭辯不休,其中一個大夫的嗓音隱約傳來,“她如今這身子,野葛是萬萬碰不得的,還有,苦蔘,益母草跟丹皮這三味藥,也謹慎一點爲好……”
幾人的話語斷斷續續,李承序沒聽清,他將視線落在窗臺旁的碧影上,不冷不熱地道:“顏小侯爺,親親已經沒大礙了,這裡有本王就行,你可以走了。”
窗前的人負手而立,似乎已經站了許久,聞言轉過頭來從容一笑:“惜近來閒的很,多的就是時間,小王爺無需爲惜操心。”頓了頓,又道:“哦,對了,還未恭喜小王爺,聽聞您即將迎娶羯摩族的三公主爲新任王妃,真是可喜可賀……您好事將近,想來忙的很,不如,您先回京城?”
李承序惱怒道:“姓顏的,梵音這一走,如你願了吧。本王告訴你,有本王在一天,你就休想碰親親!”
驚鴻忙打圓場:“好了好了,兩位都別吵,這次若不是顏小侯爺來的早,翎兒的命估計就沒了……”
正說着,房內突然“啪”地一聲響,似是什麼物件砸碎了,一個小丫頭急急忙忙衝出來,道:“姑娘醒了,不肯吃藥,將藥碗打翻了。”
一聽這話,李承序跟驚鴻趕緊往屋內走去,外廳只剩碧衣的人仍站在那,手中玉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着木質的窗臺,若有所思:“野葛,苦蔘,益母草,丹皮……”須臾他彷彿參透了什麼,扇子猛地頓住,霎那間眸光變幻,視線投向房間,分不清是喜還是悲。
下一刻,房裡再次傳來噼裡啪啦的聲響,似是更多的東西被砸了,御醫們焦急地跑出來,搓着手道:“我從未見過這樣一心求死的,這可怎生是好?!”
顏惜靜默片刻,朝爲首的老御醫道:“蘇御醫,惜有一事相問。”
他壓低了聲音詢問,蘇御醫聽完一愣,道:“小侯爺怎麼曉得?老朽正準備跟你們說來着。”
房內,兩個小丫頭匍在地上收拾摔碎了的碗勺。牀上的女子靜靜地坐在那,左臂跟肩上均綁了厚厚的紗帶,臉色蒼白,任憑牀榻旁的人如何勸慰,只當恍若未聞。
“親親,你別這樣……”李承序急的抓頭髮,“你把這藥喝了嘛,就當我求你,好不好?”
一旁的驚鴻也跟着勸:“翎兒,你想開點,即便他走了,你也要好好的活……”
牀上的女子動也不動,她神情恍惚,視線茫然地遊離着,沒有一絲焦點,像是整個靈魂都抽空殆盡,只剩一架毫無知覺的空殼。
“翎兒。”喋喋不休的勸慰聲中,碧影一掠,踏入房間。
女子仍一動不動。
碧衣男子毫不氣餒,接過小丫頭再煮的湯藥,銀色的細勺緩緩攪着,舀起一勺,放到她脣邊,緩緩道:“你即便不爲自己考慮,也得爲腹中的孩兒着想。”
“什麼!”李承序與驚鴻驚住。
而牀塌上的女子亦是瞪大了眼,像是靈魂驟然迴歸,“你……你說什麼?!”
蘇御醫走進屋來,道:“夫人已有兩個月的身孕,還望好好保重身體。”
“兩個月……”牀上的女子顫抖着嘴脣,“哥的孩子……”
她烏黑的眸子驟然閃現出空前的光彩與狂喜:“我有了蓮初的孩子……我有了哥的孩子……”
她猛地搶過顏惜手中的湯藥,又扭頭看向大夫:“還有什麼需要吃的?都給我!”
時間快如白駒過隙,寒冷的冬天結束後,暖春三月如期而至,小院外的粉色桃花轟轟烈烈地開到茶蘼。
陽光正好,院內女子坐在鞦韆上,眯着眼睛曬日頭。買菜的婆子回來,晃着手中的籃子道:“夫人,看今天的鯽魚多肥,回頭我給您燉一鍋鮮湯,吃了對孩子好!”
“有勞陳嬸了。”雲翎謝過婆子,走下鞦韆。
她以手護着腹部,步履有些笨重,孩子已四個月了,小腹已然隆起,顯得身姿臃腫。她扶着腰,慢慢走出院子。
路過院門口時,牆外春風和煦,桃花熙攘,一朵朵擠在枝頭,色如胭脂,她笑笑,折了一支,迎着拂面清風籠人袖中。
走過院子,再往屋後百來步,可見一荷塘。碧波悠悠的塘內,滿塘的蓮花已隨着那白衣男子一起凋謝。而多出來的,是一座靜臥的墳冢。
雲翎走過去,半蹲在墳冢旁,將袖中桃花取出來,放在墓碑前,道:“今天天氣真好,哥,前院的桃花開了,給你採了一支最美的,你聞聞,香不香?”
四下無聲,只有風吹過。
緘默的玉白墓碑前,冒出了一排絨絨的雜草,雲翎用手清着雜草,絮絮叨叨地道:“今天陳嬸又去買鯽魚了,我這大半個月喝魚湯都喝膩了,現在一聞這個腥味就要吐……”她突然挑起眉:“什麼,你讓我忍忍?放心啦,爲了孩子着想,再難喝我也會喝光的……哪,你看我,這兩個月都胖了十斤!”
拔完了雜草,她取出帕子,一點點擦拭着墓碑,一舉一動細緻溫柔地似撫着情人的臉頰,“蓮初,懷孩子真不容易,昨晚我不曉得聞到了什麼味,整整吐了一晚上,膽汁都吐出來了,活活將白牀單染綠了……”她笑起來,微微有些嬌憨之色:“日後咱倆團聚了,你可得好好補償我……嗯,補償我什麼呢,那就帶我出去玩吧,我偏不走路,就讓你揹着,趴在你背上,舒舒服服吃東西看風景。”
頓了頓,她轉了個話題,有些懊惱地道:“她們說生過孩子的女人會變醜,我先頭不相信,現在信了,我臉上長了好些斑,到時候你可不能嫌我……”
墓碑依然緘默着,只有微風吹動樹葉的簌簌聲響。雲翎笑笑,緩緩將臉貼到墓碑上,“對不起蓮初,委屈你再等等,我把孩子帶大,就去陪你。”
墓碑冰冷,她卻滿足地摩挲着,像是情人的溫存。過了一會,她低聲啐道:“你混蛋,居然給顏惜寫那樣的信!”她擡手,用指尖戳着墓碑,洋洋得意的神態像是點着愛侶的額頭:“你死了這個心吧,我已經跟顏惜說清楚啦,這輩子我就一個人了,帶着孩子在這裡,母子倆一起陪你,嘿嘿,挺好!”
她又抿脣一笑,道:“再說,你別爲難他了,人家好歹也是個金堂玉馬的侯爺,要什麼女人沒有?我這種帶拖油瓶的跟了他,豈不是讓他難做?所以日後你就甭操心啦,有空還不如在那邊好好過……對了,你應該跟你爹孃團聚了吧,感覺是不是很幸福?你千萬記得跟他們說,你找了一個好娘子哦……”
……
她嘰嘰咕咕講了許久,一聲綿長的呼喚自不遠的院裡傳來:“——夫人,用飯啦!”
她聞言站起身,抖抖身上的塵埃,向墓碑做了一個告別的動作:“天底下最英俊最溫柔最好最貼心的夫君,我先去吃飯,一會再來陪你。”
吃過晚飯,雲翎加了件外衣,推開院門正要出去散散步,面前陡然黑影一閃,有什麼堅硬而冰涼的物體格在了咽喉上,一個聲音冷冷響起,“跟我走。”
這架勢若換了常人定然嚇得喊叫起來,可雲翎鎮定的很,她雖失去了武功,而那人亦戴着面具隱在黑暗中,可她仍能瞬間感受出,來人是個高手。
高,不僅高,是很高,高到平日潛伏在周圍保護她的奚氏隱衛都被解決得一乾二淨。
既然如此,叫也沒用了,雲翎淡定地道:“你把刀放下,有事慢慢說,你身手這麼好,我跑不了的。”
“我只給你看一樣東西!”黑衣人拿出一個香囊,往雲翎面前一晃。
爲了讓她看的更清楚,他還打開香囊遞了過來,裡頭是一縷烏髮,雲翎臉色霍然一變,“這東西怎麼在你手上,你把他怎麼樣了!”
黑衣人重新把刀往她脖子上一架,寒光凜冽,“你跟我來,不就知道了。”
黑衣人武功太高,雲翎完全沒法逃脫,三天後,她被擄到一個熟悉的地方。
鬼獄宮。
依舊還是那些年她曾呆過的地牢,陰森,潮溼,充滿了血腥與惡臭。雲翎一邊護住小腹,一邊捶着髒污的門,喊道:“你不是說帶我去見他嗎?他在哪!”
黑衣人道:“別急,他的身份在我們鬼獄宮裡尊貴至極,若願意見你,自然會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新生命的延續,是活下來的唯一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