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夜裡,雲翎睡去之後,有人無法入睡,再次來到那棵榕樹。
祭臺那側,依舊有鬼獄宮的民衆在月下進行着殘忍的狂歡,腥甜的血腥味隨風而來,令人作嘔。
茂密的枝椏上,男子頎長的身軀立在樹梢之巔,像是踩在枝頭上,可腳底卻又離枝椏還有半寸距離,整個人虛虛地懸浮在半空中,輕飄地如一片葉子。
迷離的夜色中,那人酒色的眸裡波光變幻,深邃如幽潭,他注視了祭臺許久,道:“那裡,經常有這種事情嗎?”
斑駁的光影中,有纖細的青色身影如風一般飄忽出現,停在他身畔三步外,口氣恭敬:“回尊主,這些年鬼獄宮的民衆逐漸增多,宮主存貯的血咒解藥供不應求,每個月的月圓前後,諸人血咒激發,沒有解藥,便去抓捕附近的活人,生食血以緩解痛苦。”頓了頓,又道:“其實,如今有沒有解藥已經不再重要,這麼多年血咒逐漸加深,解藥已經無法剋制,只能飲血食肉了。”
李承序默了默,又問:“通常每個月會擄來多少人?”
青衣女子答:“少則兩三百,多則五六百。”
李承序再問:“被擄的大多是什麼人?”
青衣女子道:“多是附近村莊或者鄉鎮的村民。”她注視着遠遠的祭臺,隱帶憐憫,“時間持續的太長,方圓五百里內,已經十室九空。很多村鎮,甚至淪爲荒無人煙的廢墟。”
“一月幾百,一年幾千,十年幾萬人……事情這麼嚴重,官府都沒管嗎?”
青衣女子的嗓音夾雜着一絲諷刺一絲無奈,“官府稱鬼獄宮爲嗜血妖族,躲都來不及,怎會管?”
李承序再次沉默,將視線再次投向祭臺。
祭臺周圍,火光熊熊,跳躍的光影中,狂熱的人們對着月亮手舞足蹈,睜着妖異的眼,張開沾血的牙,撕開活人的血肉,在血腥的狂歡中,饕餮盛宴。
青衫女子再也看不下去,別開了視線,不經意瞟了樹冠上的人一眼,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那強大到足以縱橫武林的年輕男子的臉上,竟浮現出一抹無助與茫然,他的話語隨着風低沉地飄來:“如果沒有改變,這是不是……也是我的結局?”
他話落,終於轉過臉去,夜風嗚咽,幽涼的月光裡,他紅色的眸子瀲灩生輝,豔到極致,瑩若珠寶流光,然而那樣傾城的美麗,卻漸漸升起凌冽與殺氣,交織在深不可見底的陰霾裡,暗潮洶涌。
“嗜血食人,半妖半魔……”他抿着脣,若有所思,須臾,神色一厲,幽深的瞳裡有什麼情緒傾瀉而出,瞬間化爲決然,他泠然吐出一句話:“這妖異的種族,本不該存在於這世間。”
此後的幾天,除了夜深之時,李承序會出現在雲翎的房裡做保鏢以外,其餘時間,誰也見不着他。
他將自己關在密室,身畔圍了成堆的書籍卷軸,他時而翻翻書卷,時而俯身在案几上描着什麼。那滿面肅然的神態,在他恣意張揚的前半段人生中,從未有過。
密室外忽地傳來細微的聲響,輕如鴻羽落地,李承序還是聽了出來,淡淡道:“進來。”
機關開啓,青衫的女子蓮步輕移,躬身道:“尊主,您交代的事,青魅已經照辦。”
李承序頷首,驀地想起什麼,擡頭道:“聽說你留在鬼獄宮,是因爲身懷異能?”
青魅道:“青魅對讀心術略通一二,但每天只能使用一次。”
“讀心術?”李承序坐直了身體,目光倏然犀利,“那你猜猜,本座現在在想什麼?”
青魅聞言坐下身來,與他平視,須臾,她道:“你現在所想,無非是五個字——毀滅與救贖。”
“毀滅與救贖?”李承序靜默片刻,突然笑出來:“說的對。”
他目光一轉,看向搖曳的燈火,怔然自語道,“毀滅不該存在的,救贖應該留下的。”
他話落,突然看向青衫女子,問:“你呢,你本是不屬於這裡的人,留在這裡又是爲了什麼?”
“不敢瞞尊主。”青魅垂簾,目光卻坦蕩至極:“青魅的想法,跟宮主一樣。”
似是沒想到她如此坦誠,李承序居然靜了靜,須臾,他下顎一揚,道:“你下去吧。”
青衫女子離開後,李承序重新攤開了面前的紙張,案几上長長的卷軸裡,依稀可見一幅地圖,可地圖上又添加了許多東西,繁雜而扭曲,有的標註了奇門遁甲類的簡圖,有的是造型特殊的符號……李承序專心致志端詳着,時而冥思苦想,時而修修改改。案几前的燈火突然爆出噼啪的燈花,李承序擡起頭來,將燈芯撥了撥。
燭火昏黃,密室內悄然無聲,李承序握着筆,神情有些迷惘,似是陷入了悠長的回憶,自語道:“從前我們五色殺,有人會使劍,有人會製毒,有人擅暗器,一個比一個厲害,只有我……學了什麼勞什子陣法,從沒有用過……”
“一晃十年,終輪我上場……”他緩緩笑起來,摩挲着圖紙:“如今,我要佈一個——無人能破的陣!”
接下來的日子李承序愈發的繁忙,他陸續召見多位下屬,吩咐各人去做奇奇怪的事,且勒令在最短的時間完成。下屬們雲裡霧裡摸不着頭腦,卻也沒人敢問,畢竟鬼獄宮的每一任宮主都是古怪乖張的性子,忤逆的話,只有找死的份。
這一日深夜,忙得團團轉的李承序突然想起來好幾天都沒去雲翎的房裡,於是他出了密室,徑直往雲翎的房間去。
推開門,牀上的人已經睡着了。燭臺上的火燭緘默地亮着,她睡的安詳。李承序放輕了腳步,慢慢走向牀榻。誰知雲翎格外機警,他一挨近,她便掙開了眼。
一見是他,她鬆了口氣,道:“是你呀。”
李承序在牀榻畔的軟凳上坐下,道:“我來看看你。”
雲翎笑着問:“這些天都沒見你人,你幹嘛去了,難不成新主子上任三把火,去大肆清洗巫殘歡的餘黨舊部了麼?”
李承序亦跟着笑,酒色的眸子在燈火下流轉似赤色晶石,“是啊,你真聰明!”不經意的掃了眼房間,問:“你怎麼把所有的窗戶都關得嚴嚴實實,不悶麼?”
“前幾日沒關的,可這幾天好吵……”雲翎疑惑地環視地面,“難道你沒有察覺到嗎?最近這地底下總是發出聲音,好像有人在挖什麼,還有,前方也經常傳來奇怪的聲音……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李承序沉默片刻,故作漫不經心地道:“沒什麼好奇怪的,我覺得沒事幹,就翻翻下面的土。”
“翻土?”哪有人會莫名其妙的翻地下的土,雲翎納悶道:“翻下面的土做什麼?”
“都說了我無聊啊!”李承序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將雲翎的頭強行往枕上一按,以手捂住她的眼睛,不耐地道:“睡覺睡覺!孕婦三更半夜不睡覺,對孩子不好,小心生出傻瓜或面癱!”
雲翎:“……”
第二天早,雲翎醒來之時,李承序已經不在了。
雲翎磨磨蹭蹭地在房裡穿着衣衫,忽然聽到窗外有幾個丫頭在竊竊私語,“最近怎麼了,爲什麼一大羣人都去了地宮底下?難不成有什麼寶藏?”
“不知道,只聽說是宮主吩咐的,沒人曉得他在做什麼,也沒人敢問。”另一個丫頭壓低了聲音:“新宮主的動作很大,八部的民衆都派去了。”
“那可得當心點。”另一個人的聲音插進來,“我小的時候,聽宮裡的老人講故事說,地底下有一條河,這河能吃人,進去了就起不來了……也不曉得是真是假……”
幾個丫頭低低笑起來,道:“這世上哪有會吃人的河流,講故事的人定然老糊塗了……”
幾人議論着,漸行漸遠。
端坐在梳妝檯前的雲翎卻頓住了手中的動作。
吃人的河流?
不是沒有!她曾經見過,當年在絕情冢底下遇見的噬心銀河,不論活人或者死物,一旦落入河中,立即吞沒腐蝕,連渣子都不剩……
想到這個念頭,她不禁駭然,因爲她再一細想便倏然發現,絕情冢的位置離鬼獄宮剛巧不遠,只隔了一個賓州,一條河流連着幾個城池貫穿而來,是極有可能的。而且,絕情冢與鬼獄宮,恰恰都是深埋於地下的深宮。
雲翎的心,陡然砰砰跳。她騰起有不好的預感,或許,那個講故事的老人說的是真的。若真如此,李承序是打算做什麼?
來不及多想,她穿好衣物便去找李承序,結果沒找到李承序,卻遇到了青魅,青魅告訴她,宮主有急事出宮了,要過幾日纔回。
雲翎愣了半晌,只得打道回府。而青魅久久地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古怪。
作者有話要說: